第184章 御书房,空寂冷(1/2)
象征着帝国权力更迭的亲政大典,那震天的钟鼓、山呼的万岁、繁复庄重的礼仪,终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皇城深处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滩涂。紫宸殿偏殿,那间曾日夜灯火通明、决定了帝国五年走向的摄政王书房,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依旧矗立在房间中央,案面光洁如镜,却再也见不到堆积如山的奏章与文书 —— 那些承载着帝国命脉、记录着民生疾苦、标注着边境安危的卷宗,已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打包搬走,移交至慕容玦的御书房;曾经搁在案角、象征着最高决策权的朱红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朱砂痕迹,如今却已不见踪影;那方陪伴她五年、盖下无数政令的 “摄政尚宫” 鎏金印匣,也已连同印信一同移交,只留下案面上一道浅浅的、被印匣常年压出的印痕,如同一个沉默的印记,诉说着过往的权力与忙碌。
房间两侧的书架,曾经摆满了经史子集、兵法谋略、各地舆图与密档,如今已被清空大半,只剩下寥寥几本无关紧要的典籍,显得愈发空旷。墙上,那幅曾被她反复摩挲、标注了无数战略要点的北境舆图,也已被取下,留下一片与周围墙壁颜色略有差异的浅痕,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冷寂的座椅孤零零地摆在书案后,椅垫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空气中,混合着墨香、朱砂香与檀香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那是五年来日夜萦绕在此的、独属于权力中枢的味道,如今却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与空旷的房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压抑感。
沈璃搬离了这处她居住了五载、早已习惯将其视为权力中枢与战场的地方,回到了那座位于宫城西侧、早已修缮一新、规制远超寻常公主府邸的 “镇国护圣大长公主府”。
这座府邸,是慕容玦亲政前特意下令修缮的,耗资巨大,极尽尊荣。朱红的大门高达三丈,门上镶嵌着九九八十一颗鎏金铜钉,门楣上悬挂着由慕容玦亲笔题写的 “镇国护圣大长公主府” 匾额,字体雄浑有力,鎏金的匾额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彰显着主人超然的地位。大门两侧,摆放着两尊高达丈余的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怒目圆睁,镇守着府邸,气势威严。
踏入大门,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面由清一色的青石板铺就,石板缝隙间被精心打理得没有一丝杂草。庭院两侧,是对称的回廊,回廊的柱子上雕刻着繁复的凤纹与云纹,廊檐下悬挂着精致的宫灯,灯笼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图案,随风轻轻摇曳。庭院深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奢华与气派。
西侧是一座人工开凿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湖面上漂浮着几片嫩绿的荷叶,偶尔有红色的锦鲤游过,泛起一圈圈涟漪。湖边建有一座精致的水榭,水榭的栏杆由汉白玉雕刻而成,上面缠绕着藤蔓,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东侧是一片茂密的花园,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牡丹开得雍容华贵,芍药开得娇艳欲滴,兰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还有许多从西域、江南引进的珍稀花卉,在春日的阳光下竞相绽放,美不胜收。花园深处,隐藏着一座小巧的假山,假山石缝间流淌着细细的泉水,叮咚作响,如同天籁。
府邸内的仆役侍女皆经过严格挑选,清一色的青衫绿裙,举止端庄,训练有素。他们走路轻手轻脚,说话低声细语,无论沈璃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他们恭敬无比的目光与恰到好处的服务。端茶倒水、整理房间、打理花园,每一件事都做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差错。
一切都符合她如今超然的身份,安静,奢华,却也…… 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外界隔绝的疏离感。仆役们对她敬畏有加,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人敢随意与她攀谈,没有人敢窥探她的心思,甚至没有人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的懈怠。这座府邸就像一个精致的牢笼,用尊荣与奢华做枷锁,将她与那个曾经让她热血沸腾、日夜牵挂的权力世界,彻底隔离开来。
还政后的第一日,沈璃在一种异样的宁静中醒来。
窗外的天光大亮,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锦缎的床榻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房间内静得出奇,没有往日清晨那急促的敲门声,没有内侍轻声禀报 “边关急报” 的焦急,没有宫女捧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等候批阅的身影。只有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悦耳却也显得格外寂寥。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那精致的凤纹帐幔,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习惯了五年来每日天不亮便被叫醒,处理各种紧急事务,如今骤然失去了这些 “催促”,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身体还保持着往日的生物钟,早早醒来,却不知道醒来之后该做些什么。
她缓缓起身,宫女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她更衣梳洗。她们动作轻柔,神情恭敬,却不敢有丝毫的多余动作,更不敢随意开口说话。沈璃任由她们为自己穿上一身素雅的玄色常服,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简单的玉带。镜中的女子,面容依旧清冷,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
梳洗完毕,她习惯性地走向书房的方向。脚步在穿过庭院时,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仿佛那里依旧有无数亟待她处理的事务在等待。可当她踏入书房,触及那光洁如镜、却空无一物的紫檀木大书案时,脚步微微一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曾经,这张书案上总是堆满了关乎国计民生的文书。清晨,她会在这里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了解粮食收成、水利修缮、地方治安;午后,她会在这里与重臣议事,讨论新政推行、军队调动、官员任免;深夜,她会在这里对着舆图沉思,谋划战略布局,应对边境危机。烛火常常映照着她沉思的侧脸,直到黎明破晓。她的指尖曾无数次划过这张案面,留下过墨渍、划痕,甚至在极度疲惫时,还曾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短暂休息。
如今,案上只摆放着几件精致的文房摆设 —— 一方温润的和田玉砚,一支雕刻着凤纹的象牙笔,一本空白的宣纸簿册,还有一叠叠颜色各异、散发着馨香的名帖与礼单。那些名帖与礼单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书案的一角淹没,那是各方势力在她获封大长公主、尤其是还政之后,雪片般飞来的贺贴与礼物清单。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名帖,是赵王送来的。赵王是先帝的弟弟,宗室长辈,名帖用的是上等的洒金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满了恭维之词,先是祝贺她荣膺 “镇国护圣大长公主” 的尊号,称赞她 “功高盖世,德配天地”,又颂扬她 “急流勇退,高风亮节”,最后祝愿她 “安享尊荣,福寿绵长”。字里行间充满了刻意的亲近与敬畏,却没有丝毫的真情实感。
沈璃轻轻翻开,目光扫过那些华丽却空洞的辞藻,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她又拿起一份,是江南总督送来的。江南总督是她推行新政时提拔起来的官员,对她一直忠心耿耿。这份名帖除了惯例的祝贺,字里行间还隐晦地表达着继续效忠之意,提到 “江南新政成效显着,百姓安居乐业,皆赖殿下之功”,又说 “若殿下有任何吩咐,属下必万死不辞”。沈璃看着这几句话,指尖微微收紧,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 忠诚固然可贵,但她如今的身份,早已不适合再过问这些。
她又陆续翻看了几份。有京都各大世家送来的,比如以文采着称的崔家,送上了一幅由家族最有名的书法家亲笔书写的《贺镇国护圣大长公主还政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赞美之词;有勋贵代表送来的,比如英国公张辅,送来的名帖简洁而庄重,只表达了祝贺与敬意,没有多余的攀附之语,透着一丝距离感;还有一些文坛领袖、高僧大德送来的诗词歌赋、字画墨宝,无不是赞美她的功绩与德行,将她比作 “千古第一女杰”“护国女神”。
这些贺贴,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书案淹没。它们代表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圆满 —— 功成身退,位极人臣(虽已非臣),享尽尊荣,安度余生。这或许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结局,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然而,沈璃看着这满案的华丽辞藻与溢美之词,指尖拂过那光滑的纸面,心中涌起的,却并非预想中的轻松与释然,而是一种……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虚感。
那是一种掌控了帝国命运五年之久、习惯了日理万机、每一个决策都牵动着亿万生灵的手,骤然间被抽走了所有重担后的失重。就像一个常年拉着千斤重担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重量,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迈步,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摇晃、失衡。她的双手,早已习惯了握着笔批阅奏章,握着舆图规划战略,握着剑柄指挥军队,如今却只能空空地放在身侧,或者拿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名帖,感受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是一种站在权力巅峰俯瞰众生、习惯了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的大脑,骤然陷入一片寂静后的茫然。过去五年,她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分析军情、权衡利弊、安抚民心、打压异己,每一个念头都关乎帝国的安危,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那种高度紧张、高度专注的状态,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常态。如今,没有了需要分析的情报,没有了需要权衡的利益,没有了需要解决的危机,她的大脑仿佛突然失去了目标,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春日暖风拂面,带着花草的清香,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宫墙巍峨,朱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太极殿的飞檐翘角隐约可见,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那里,现在属于慕容玦了。
她想象着那个年轻的皇帝此刻的模样:或许正在御书房内,面对着曾经属于她的那张书案,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眉头微蹙,努力理解那些复杂的政务;或许正在召见大臣,听取他们的汇报,尝试着做出自己的决策,语气中带着一丝生涩与不确定;或许正在对着舆图,思考着北方战功封赏的细则,斟酌着那些空缺官职的人选,体会着身为帝王的压力与孤独。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如同细微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心头,并不剧烈,却绵密而持久。她并非贪恋权位 —— 若贪恋,她就不会如此干脆地还政,不会在权力达到顶峰时选择急流勇退。但这种骤然从帝国运转的核心被剥离出来的感觉,这种习惯了忙碌与压力、如今却无所适从的落差,真实得让她无法忽视。
她就像一颗高速旋转的陀螺,被突然抽走了鞭子,虽然还在惯性地转动,却已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只能在原地慢慢减速,最终归于静止。而这种静止,对她而言,比高速旋转时的疲惫更加难熬。
她尝试像寻常贵族女子那样,赏花,品茶,看书。
侍女们早已将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牡丹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芍药娇艳欲滴,红的、粉的、白的,竞相绽放;兰花在角落里静静吐香,清幽淡雅。沈璃漫步在花园中,脚下是平整的石子路,两旁是争奇斗艳的鲜花。她停下脚步,看着一朵开得格外艳丽的牡丹,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可看了片刻,她却觉得索然无味。这些花再美,也无法吸引她长久的注视,无法填补她心中的空虚。她习惯了在战场上看到的血与火,习惯了在朝堂上看到的权谋与博弈,习惯了那些充满挑战与变数的日子,这些静态的美丽,对她而言,太过苍白,太过乏味。
回到书房,侍女为她奉上了今年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茶叶蜷缩如雀舌,冲泡后汤色清澈,香气清幽。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甘甜。可这种甘甜,却显得格外寡淡,无法驱散她心中的烦躁。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叠兵书上。那是她素来喜欢的《孙子兵法》《吴子兵法》,曾经,她能对着这些书反复研读,从中汲取谋略与智慧,甚至能根据书中的理论,结合实际军情,制定出精准的战略。
可如今,她翻开书页,那些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却觉得有些隔靴搔痒。“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句子,如今读来,竟像是与一个已然远去的、沸腾世界的微弱回声。她知道这些谋略的精妙,却再也没有机会将它们付诸实践;她熟悉这些战阵的布局,却再也没有战场让她去指挥。这些兵书,曾经是她克敌制胜的法宝,如今却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消遣,让她心中的失落更甚。
她习惯了批阅奏章时,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各地民情、边境动态、官员政绩;习惯了与重臣议政时,那种智力与意志的碰撞与博弈,那种为了帝国利益据理力争、甚至面红耳赤的激烈;习惯了深夜独处时,那份背负着江山社稷的沉重与孤独,那种明知前路艰难、却依旧要勇往直前的坚定。那一切,构成了她过去五年生命的全部节奏与意义。
而现在,节奏被打乱了,意义仿佛也随之抽离。她就像一个失去了目标的旅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行。
“青鸾。” 她唤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如同影子般的青鸾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垂首听命,身姿挺拔,眼神恭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五年来,青鸾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侍女,也是暗凰卫的核心成员,见证了她所有的荣耀与艰辛,最懂她的心思。
“近日…… 朝中可有要紧之事?” 沈璃问道,声音平静,但问出这句话本身,就已然暴露了她内心的某种不适应,暴露了她对那个权力中心的下意识牵挂。
青鸾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 她知道主上虽然还政,但五年的摄政生涯,早已让朝堂之事融入了她的骨血,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她随即恭敬回道:“回主上,据暗凰卫回报,陛下亲政后,勤勉有加,每日清晨便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至深夜,未有丝毫懈怠。朝中暂无重大变故,各项事务皆在有序推进。只是……”
青鸾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继续说道:“只是关于北方战功封赏的细则,各方意见不一,争议颇大。此次北境大捷,立功将士众多,涉及京营、边军、暗凰卫等多个兵种,还有不少文官在后方筹备粮草、转运物资,也有功勋。如何封赏才能既彰显公平,又安抚各方,陛下与大臣们尚未达成一致。此外,部分因旧贵族倒台而空缺的官职人选,各方势力也在暗中角力,宗室、勋贵、寒门官员都希望能争取到这些职位,朝堂之下的暗流涌动,未曾停歇。”
沈璃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年轻皇帝正在经历的忙碌与压力,也能看到那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正在重新涌动、组合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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