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捷报传,璃拒归(2/2)
这话语中的锋芒与重量,让李谨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慌忙更深地躬身,几乎将额头触及地面:“老臣绝非此意!陛下明鉴万里!老臣只是……只是以为,大长公主殿下新立不世之功,于北疆军民心中,威望正如日中天,犹如定海神针,深入民心军心。若朝廷骤然下旨强令其班师回朝,恐……恐会引起北疆将士不解,地方官吏不安,乃至归附部族猜疑,引发不必要的动荡与风波。且……且殿下常年征战,熟悉北疆地理民情、胡族脾性,由她主持善后全局,确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或许……或许殿下确是一片拳拳公心,欲将首尾料理干净,不负陛下重托,再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回京受赏,亦未可知啊……”
“公心?体体面面?”慕容玦的眼神阴郁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不再看李谨,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封静静躺着的奏疏,声音低沉却带着刺痛耳膜的锐利,“朕也希望她是一片公心!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只是一心为国!”他猛地一挥袍袖,在御案后烦躁地踱起步来,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可她这片‘公心’,让朕连续三道殷切期盼、不容推辞的召回旨意,成了什么?成了不顾边防现实、急功近利、只图面子的昏聩之举?而她沈璃滞留北疆,倒成了忍辱负重、为国继续操劳、不惜个人荣辱的忠臣典范!将朕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滴水不漏,名利双收!”
他倏然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那奏疏,仿佛要透过绢帛,看到千里之外黑水关城楼上那个银甲玄氅的身影:“她这是在告诉朕,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万民!北疆,离不开她沈璃!朕的旨意,朝廷的威权,在所谓的‘北疆大局’、‘实际需要’面前,也得退避三舍,迂回让步!”
年轻的阁臣孙启,心思最为活络机敏,此刻见皇帝怒火中烧,李谨碰了钉子,知道必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方能稍解君忧。他上前一步,躬身谨慎言道:“陛下息雷霆之怒。大长公主殿下功高,其所请亦有其理,若朝廷强硬驳回,恐伤功臣之心,亦令北疆将士寒心。然陛下召回之旨,关乎朝廷体统、凯旋定例,亦不可久拖不决,徒令天下生疑。臣有一愚见,或可两全。”
慕容玦凌厉的目光转向他:“讲。”
孙启道:“陛下或可遣一位德高望重、身份超然、且与大长公主殿下并无密切旧谊之勋贵重臣,为钦差劳军使,持陛下节钺,携内帑厚赏,亲赴北疆黑水关,一则代表陛下与朝廷,慰劳血战功成之将士,彰显天恩浩荡;二则,亦可令钦差实地勘察北疆情形,与大长公主殿下当面恳谈,婉转传达陛下殷切盼望殿下早日凯旋之心,并了解殿下所言诸事之轻重缓急。如此,既全了朝廷礼数,安了功臣之心,亦不失陛下催促之本意。且钦差亲眼所见,回京奏对,陛下与朝堂方能对北疆实情有更准确之把握。凯旋献俘,告祭太庙,乃国家重典,亦是彰显陛下威德、凝聚天下民心之盛事,拖延过久,确有不便。”
慕容玦目光闪烁,沉吟不语。孙启这个提议,确是目前看来最稳妥、也最合乎常理的对策。派钦差前去,明面上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抚慰,实质却是近距离的观察、无形的监督与温和的施压。若能凭借钦差的口舌与皇帝的“诚意”打动沈璃,哪怕她只答应先带领部分主力精锐和重要俘虏回京,完成凯旋仪式,也是巨大的突破,能极大缓解当前僵局。
“派谁去?”慕容玦沉声问,这无疑是关键中的关键。人选必须足够尊贵,足以代表皇帝和朝廷,让沈璃无法轻慢;又不能是沈璃的旧部或明显与她亲近之人,以免沦为传声筒;同时,此人需懂得察言观色,善于斡旋沟通,既不能过于强硬激化矛盾,也不能过于软弱毫无建树。
几位近臣低声商议起来。丞相王克之德高望重,本是上佳人选,但其年事已高,北疆苦寒,长途跋涉恐身体不支;其他几位阁臣,要么资历威望稍逊,要么与沈璃或沈家旧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明或暗的恩怨),皆不合适。勋贵之中,几位掌权的国公、侯爷,要么本身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与沈璃旧部牵连甚深,要么就是纯粹的纨绔,不堪大任。
议来议去,一个平日里不太起眼、却各方面条件都意外契合的名字浮现出来——成国公,徐辉。
徐辉乃太祖朝开国功臣徐达之后,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爵位,身份足够尊贵超然。其家族多年来谨慎持身,不涉党争,在勋贵集团中声望颇佳,却并无实权,属于典型的“富贵闲人”。与沈家,既无深交,也无旧怨,算是中立派。更重要的是,徐辉本人年逾六旬,性格温和圆融,老于世故,擅长和稀泥,处理这种微妙局面,或许正需要他这种不温不火、各方都能接受的态度。
“拟旨。”慕容玦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结的烦恶暂时压下,“加封成国公徐辉为钦差北疆劳军使,赐节钺,代表朕与朝廷。从内帑拨付金帛、美酒、锦缎、药材等厚赏,即日准备,命徐辉尽快启程,前往北疆黑水关,慰劳平叛有功将士,犒赏三军。并……令其向大长公主转达朕意:北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朕知之甚深,然朝廷并非无人,可委派其他得力将领、干练官员分头办理。大长公主功高盖世,劳苦功高,朕与京师臣民盼望已久,宜早日安排凯旋事宜,回京共襄盛典,同享太平之乐,勿使朕与天下臣民翘首久盼,心生疑虑。”
“臣等遵旨。”几人躬身领命。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拟就、用印、发出。望着宣旨太监捧着明黄圣旨匆匆离去的背影,慕容玦心中那浓厚的阴霾并未有丝毫消散,反而更加沉重。他深知,这很可能只是与沈璃漫长博弈的第一回合,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委婉的施压。以沈璃的智慧和她在奏疏中表现出的坚决姿态,她绝不会轻易被一位老成国公的“劝说”所动摇。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果然,事情的进展印证了慕容玦最坏的预感。半个月后,钦差成国公徐辉的庞大劳军队伍尚在前往北疆的漫漫官道上跋涉,沈璃的第二封奏疏,已再次以那种平稳、常规的速度,送达了慕容玦的御案。
这次奏疏的内容,比上一封更加“务实”,更加“具体”,充满了埋头苦干的“实干”气息。她开篇恭谨地谢过陛下遣使劳军的浩荡恩典,然后便开始详细汇报这半个月来她在北疆开展的各项“工作”:
已与幕僚将领反复商讨,拟定了一份为期半年、分三个阶段清剿残匪的详细方略,并附上了初步划定的各军负责区域图;已“亲自”或“遣使”与七个最主要的归附部族首领进行了“恳切而深入”的会谈,“宣示朝廷德意,晓以利害”,目前看来“效果良好”,“各部首领皆感激涕零,誓言永效忠诚”;已下令征发当地民夫三千,并动用部分军队辅兵,开始清理黑水关、临峣关关墙下的瓦砾,调拨第一批木石材料,着手修复最关键的数处坍塌缺口与箭楼基座;已对北疆现有边军进行了初步的战斗力评估与防区调研,正在制定新的防区划分与兵力配置草案;最后,也是最具分量的一点,她附上了一份极其详尽的预算清单,请求朝廷尽快拨付专款,用于“清剿残匪之军资赏赐”、“关防修缮之工料钱粮”、“安抚流民、发放种子耕牛之费用”、“犒赏此次有功将士之额外恩赏”等四大项,数额巨大,条目清晰,理由充分。
通篇奏疏,长达万言,干货满满,几乎全是具体的事务汇报、数据罗列和计划陈述,态度之勤勉恳切,考虑之周全细致,完全是一副扎根边陲、心无旁骛、不将所有问题解决誓不罢休的“工作狂”姿态。对于皇帝派钦差前来“慰问”并隐含“督促”之意的举动,只在奏疏的末尾,以极其轻描淡写、仿佛随口一提的语气,添加了寥寥数语:“成国公年高德劭,不辞辛劳,远来边塞劳军,臣感激涕零,必当谨守臣礼,妥善接待,彰显陛下天恩。然北疆诸事繁杂,正如火如荼,正值用人之际,臣躬负重任,恐短期内实难抽身离镇。待诸般事务稍见头绪,边防初步稳固,地方渐次恢复,臣自当再上表章,陈明情由,恳请陛下降罪,并妥善安排回京事宜。万望陛下圣心明鉴,体谅臣之愚忠与北疆实情,暂缓催促,则臣感激不尽,必肝脑涂地以报。”
“短期内实难抽身”,“待诸事稍见头绪”,“自当再上表章……恳请陛下降罪”……这些看似谦卑、实则绵里藏针的词语,像是一根根浸了油的软刺,悄无声息地扎进慕容玦的心头,带来持续而恼人的刺痛。她非但没有因为钦差的即将到来而有丝毫松动回旋的迹象,反而通过这封更具“实干”色彩的奏疏,进一步强化、夯实了她必须留在北疆的“正当理由”与“紧迫性”,并且将她回京的时间点,推到了一个更加模糊、更加遥远、完全由她根据所谓“工作进展”来主观判定的“未来”。所谓的“降罪”,更像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姿态,将可能的“抗旨”压力,轻巧地转化为“为国事操劳以致延误”的“情有可原”。
不久后,历经跋涉终于抵达黑水关的成国公徐辉,其第一封密奏也经由特殊渠道呈递到了慕容玦手中。密奏中,老国公的用词极其谨慎含蓄,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依旧透露出若干关键信息:沈璃的接待礼仪周全备至,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位功臣大将接待钦差的礼制,甚至略有超出;北疆将士军容严整,士气高昂,对沈璃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几近狂热;沈璃所言清剿、整防、安抚诸事,确在推进,营寨间民夫往来,工匠劳作,斥候频繁派出,皆有迹象,但具体规模、真实成效与紧迫程度,是否真如其奏疏所言那般关乎全局、非她不可,他一个初来乍到、不谙军务的勋贵,在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做出确切判断;更关键的是,沈璃本人对他这位钦差礼敬有加,态度谦和温润,但在数次“闲谈”中,一旦话题触及“凯旋回京”之事,她总是能极其自然、又极其坚定地将话题引回北疆边防大局的种种“困难”与“需要”之上,言语委婉,理由充分,态度谦逊,但核心意思明确而坚决:眼下,绝非回京的合适时机。
“尚非其时……”慕容玦放下徐辉的密奏,独自咀嚼着这四个从字缝里透出的字,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冰冷的郁气,死死堵在胸口,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年轻的胸膛撑裂。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雕花木窗,任凭冬日最后凛冽的寒风灌入温暖的殿内,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与明黄的袍袖,却吹不散心头那越积越厚的阴云。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那最初因北疆大捷而带来的、几乎一面倒的狂热颂扬氛围,也开始发生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一些不同的声音,如同早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试探性地浮出水面。
有恪守儒家君臣纲常理念的御史言官,开始小心翼翼地上书,引经据典,委婉地提出“大将久握重兵于外,虽周公、霍光,亦难免物议”,“功高不赏,非人主之福,亦非人臣之福”,即便是大长公主殿下这般擎天保驾的功臣,也应遵循朝廷法度,适时回朝交卸兵权,归政于上,方能成就一段“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千古佳话,避免“尾大不掉”之讥。有心思更为敏锐、或与某些利益集团关联更深的官员,则开始在议论中提出,北疆善后固然重要,但朝廷人才济济,并非除了大长公主便无人可用。若让一位宗室长公主、功高盖世的大将长期镇守边关,总揽军政,恐令归附的胡族各部误以为朝廷别无良将,心生轻视,亦可能使周边邻国产生不必要的猜忌。更有一些原本就与沈家势力存在竞争或旧怨的官员、或其背后代表的利益集团,开始利用各种私下的场合、宴饮、诗会,散布一些更加露骨的流言蜚语,诸如“恃功而骄,目无君上”、“以北疆为私产,欲效河朔故事”、“将士只知沈帅,不知陛下”等等。这些话语虽然尚未成为朝堂公开辩论的主题,但其如同病毒般在官员网络中悄然传播,已然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潜在舆论压力。
慕容玦冷眼旁观着朝堂上下这些微妙的变化,心中清明如镜。他既未公开鼓励、支持这些质疑沈璃的声音,也未动用皇权去严厉压制、禁绝这些流言。他知道,这些声音的出现和发酵本身,就充分说明了沈璃“将在外”且“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为,已经开始引发朝廷内部相当一部分人的不安、猜忌与本能的反感。这或许……正是他可以借力、可以引导、甚至可以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加以利用的“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舆论亦然。
然而,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当前这个阶段,绝对不能与沈璃公开撕破脸皮,更不能以强硬手段相逼。她的功劳太大,光芒太盛,在北疆军中的威望太高,几乎到了“一言可定军心”的地步。朝廷的旨意,在北疆将士心中,恐怕远不及沈璃的一道手令更有分量。若贸然下旨强召,甚至做出调换将领、削减粮饷等刺激举动,万一激起北疆军心不稳,乃至发生不忍言之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他这皇位难保,整个帝国都可能陷入分崩离析的绝境。他需要的是时间,是极大的耐心,是“温水煮青蛙”般的长期策略。
于是,慕容玦开始推行一套看似矛盾、实则精心算计的双轨策略。
一方面,他继续以最高规格的礼遇对待沈璃。每一封沈璃陈述困难、请求资源的奏疏,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批复,语气温和,充满“体谅”与“信任”,对沈璃提出的钱粮、物资、官员派遣等要求,只要不是过于离谱,一律大开绿灯,痛快批准,甚至主动追加额度,以示朝廷的绝对支持与皇帝的无条件信任。他给沈璃的私人旨意中,更是充满了晚辈对长辈的思念、牵挂与敬仰,反复表达“盼望姑姑早日归来,共享天伦,同庆升平”的殷切之情,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无比信任、依赖且深深思念功臣的“仁厚之君”。他要让天下人,尤其是让那些不明内情的士民百姓看到,不是皇帝猜忌功臣、鸟尽弓藏,而是功臣自己“责任感太强”、“过于勤勉”,以至于“不忍”丢下未竟的事业回京享福。他将沈璃“为国操劳、不顾己身”的形象,捧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另一方面,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慕容玦开始了一系列隐秘而扎实的布局。他秘密授意兵部尚书李谨,以“加强京畿防卫,应对可能之余波”、“令各地边军轮换休整,以均劳逸”为名,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从帝国腹地、南方诸道,抽调那些与沈璃旧部渊源较浅、或将门色彩相对淡薄的精锐部队,以换防、集训等名义,向京城周边及几处关键的战略要地悄悄集结、驻扎。他亲自审阅档案,提拔了一批在慕容长风北疆兵败过程中表现相对镇定、或有小功、或出身寒微、与朝中各大势力瓜葛较少的中低级军官,将他们安插到京畿防卫、禁军系统以及一些看似不重要、实则关乎信息传递与后勤保障的关键职位上。他甚至动用了先帝留下的、极为隐秘的少数几条直通军中的暗线,尝试接触北疆军中一些并非沈璃铁杆嫡系、或家族利益与沈氏集团并非完全绑定的中高层将领,进行极其含蓄的暗示、许诺与拉拢,尽管在沈璃如日中天的威望下,这种试探效果甚微,甚至充满风险,但他依然坚持进行,如同播撒种子,期待未来或许能有发芽之日。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不见刀光,却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为凶险、更为考验心智的暗战与长期博弈。对弈的双方,隔着千山万水,依靠奏疏、旨意、密信以及无数双眼睛、耳朵传递着信息,进行着无声的试探、布局与算计。
沈璃在北疆,高举着“巩固边防、善后地方、为国为民”的大旗,利用皇帝“信任”所赋予的合法性与资源,凭借其无人能及的威望与手腕,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各项事宜。她整顿军队,修缮关防,安抚部族,清剿残匪,每一步都扎实有力,不仅是在完成所谓的“善后”,更是在事实上不断夯实、强化她对整个北疆地区军事、行政乃至部分经济事务的绝对控制力。她将“平叛大将军”这个本应事毕即撤的临时性职务,运作得风生水起,使其实际权限与影响力,远远超出了职务本身的界定,几乎成为了北疆地区的“无冕之王”。她未必在现阶段就有公然裂土分疆、割据自立之心,但她显然在全力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窗口期,为自己,也为那些追随她的将领、部属、乃至背后的利益集团,打造一个进可问鼎中枢、退可雄踞一方的、稳固而强大的根基与后盾,极大地增加未来在任何形式的政治博弈中的话语权与生存空间。
而慕容玦在京城,则充分利用皇权正统性所带来的政治号召力、资源调配的合法性与时间上的主动权(沈璃需要处理北疆实务,而他可以专注于布局全局),一边用高高的帽子和源源不断的资源笼络、安抚住沈璃,避免其狗急跳墙;一边悄无声息地积蓄着自身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分化、瓦解任何可能全面倒向沈璃的潜在势力,耐心地等待、甚至主动营造那个可以打破僵局、解决难题的“契机”。他深知自己年轻,登基日短,根基远未深厚,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绝非可以凭借一时意气便能乾坤独断的时候。他需要等待,也许等待北疆在沈璃治理下真的“彻底”安定,那时她便失去了继续滞留的最有力借口;也许等待朝野舆论对沈璃“功高不赏、久镇不归”的质疑积累到某个临界点,形成强大的“势”,迫使其做出让步;也许等待其他边疆或内部出现新的问题或势力,可以引入作为制衡沈璃的棋子;也许……是沈璃自己在复杂的北疆局势或朝堂暗战中,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失误或疏漏,授人以柄。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性的实现,都意味着眼下这种脆弱的、危险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平衡状态,还将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北疆大捷所带来的短暂欢庆与光明,早已被这种新生的、更深层次、也更难以化解的君臣猜忌、权力博弈与信任危机所取代。帝国的上空,庆祝的祥云似乎已经散去,阳光重新普照,但那阳光之下,权力的阴影却以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也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式,悄然笼罩下来,影响着帝国的每一次呼吸与脉动。
慕容玦时常在夜深人静、政务暂歇之时,独自登上宫中最高的凌霄阁,披着厚重的貂裘,任由寒风吹拂面颊,默然眺望着北方漆黑一片、星辰寥落的夜空。那个方向,是他姑姑沈璃镇守的万里疆域,也是他心中一根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难以拔除的尖刺。这根刺,带着功勋的荣耀,也带着权力的寒意;带着亲情的羁绊,也带着猜忌的毒液。
“姑姑……”他低声自语,声音甫一出口,便被凛冽的夜风撕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只留下他自己能听见的一丝疲惫,一丝不甘,一丝迷茫,以及最后沉淀下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决意,“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这慕容氏的江山,朕的龙椅,还是……仅仅是一个无人可以再逼迫你放手的安全与自由?”
而千里之外,黑水关的城楼之上,沈璃同样经常在巡防之后,屏退左右,独自倚着冰凉的女墙,遥望南方。那里是帝国的心脏,是繁华的京城,是重重宫阙,也是她血脉相连却又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应对的侄皇帝所在。手中或许刚刚收到皇帝最新批复的、语气一如既往温和甚至带着撒娇意味的旨意,批准了她又一项庞大的预算请求。她脸上无波无澜,沉静如千年古潭,唯有那双映着边关冷月与点点星火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漆黑的夜色与重重山峦,投向了更深远、更莫测的未来。
京城与北疆,皇宫与边关,年轻而焦虑的皇帝与功高而沉稳的长公主,便在这一封封往来不绝、辞藻恭谨的奏疏与旨意中,维系着表面和睦、实则疏离的姑侄与君臣关系,进行着一场关乎个人命运、家族荣辱、乃至帝国未来百年气运的、漫长而无声的较量。
归期,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心照不宣的博弈中,变得遥遥无期,如同地平线上那一抹永远无法触及的微光。新的棋局,在旧的硝烟散去后悄然铺开,双方都已落下了第一枚意味深长的棋子。而执棋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盘棋的复杂程度、牵扯的利益之广、以及最终的胜负代价,将远比北疆战场上那场干脆利落的歼灭战,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