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朱门血,罪奴身(2/2)

唾骂声如同冰雹,铺天盖地地砸来。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还有带着棱角的石块,从人群里雨点般飞出,带着风声和浓烈的腐臭气味,狠狠砸在沈璃的身上、头上、脸上。一块湿滑黏腻的烂菜叶“啪”地糊在她额角,冰冷的汁液混着泥土流进眼睛,辣得生疼。一块坚硬的石子擦过她的额角,立刻带出一道血痕,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缓缓流下。

铁枷沉重地坠着她的脖颈,每一次被迫前行的踉跄,都让枷板边缘更深地陷入皮肉。粗粝的麻绳依旧紧紧捆绑着她的双手,勒出的血痕在摩擦中更加刺痛。她低垂着头,散乱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脚下不断移动的青石板路。那路面上,倒映着周围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倒映着空中飞舞的秽物,也倒映着她自己——一个披枷带锁、任人唾骂、连牲口都不如的罪奴。

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滔天的恨意,连同唇齿间弥漫的血腥气,一起狠狠地咽回腹中。牙齿深陷进柔嫩的唇瓣里,尝到了更浓烈的腥甜。那不是别人的血,是她自己的。

就在这地狱般的押送途中,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唾骂和疼痛的包围中,一段极其遥远、极其温暖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凶猛地撞进了她的脑海,如同冰原上骤然燃起的一簇火焰,瞬间灼痛了她所有的神经。

那也是一个春日,将军府后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霞。暖洋洋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父亲沈巍难得没有公务,穿着一身家常的靛蓝锦袍,少了平日的威严,眉宇间尽是舒展的笑意。他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不怎么看,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在花树下扑蝶的幼弟沈珏和幼妹沈瑶。

“阿爹!看我!我抓到啦!”沈珏举着一个简陋的纱网,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大喊。沈瑶穿着粉色的襦裙,像只快乐的小蝴蝶,绕着哥哥蹦跳着,“给我看看!哥哥给我看看嘛!”

母亲裴氏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嘴角噙着温婉宁静的笑意。她手里正拿着一把精巧的玉梳,动作轻柔地为依偎在她膝前的沈璃梳理着如瀑的长发。梳齿滑过发丝,带来细微而舒适的触感,空气中弥漫着母亲身上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兰草熏香。

“我们璃儿长大了,”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四月的风,带着无限的怜爱,“这头发又黑又亮,像最好的绸缎。等你及笄了,娘一定给你梳一个京都最好看的发髻,戴上那支攒丝嵌宝的芙蓉簪子……”

“娘!”当时的沈璃,大约只有十三四岁,闻言羞红了脸,不依地扭了扭身子,脸上却洋溢着被宠溺的幸福光彩。她偷偷抬眼看向父亲,父亲也正好望过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慈爱。阳光落在父亲肩头,落在母亲温柔的指尖,落在弟妹无忧无虑的笑脸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美好得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啊——!”一声尖锐的、饱含痛苦和恐惧的哭叫骤然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沈璃脑海中那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幻境!

是沈瑶!她的妹妹!

沈璃猛地从回忆的泥沼中惊醒,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不顾脖颈上铁枷的沉重束缚,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透过混乱的人群缝隙,拼命望去。

只见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正粗暴地拖拽着几个小小的身影,走向街角停着的一辆蒙着厚重黑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囚车。其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穿着她熟悉的、今早出门时还是崭新的鹅黄衫子,此刻却已沾满污泥和血渍,被两个粗壮的差役像拖拽破麻袋一样在地上拖行。那是她的小妹妹沈瑶!

沈瑶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无助地蹭着,一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露出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小脚。她惊恐地尖叫着,小小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依靠,泪水在她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阿姐!救我!阿姐——!”沈瑶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的小兽。

“阿瑶!”沈璃的心瞬间被撕裂!她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什么铁枷,什么绳索,什么兵卒的压制!她只想冲过去,抱住她的妹妹!

“老实点!”身后的兵卒厉声呵斥,粗暴地拽紧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索,同时猛地一扯她脖颈上的铁枷锁链!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脖颈扯断,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踉跄着几乎扑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尖叫的身影被越拖越远。

“放开她!你们放开我妹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沈璃嘶声哭喊,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秽物,滚烫地流下。她挣扎着,徒劳地伸着手,指甲在青石板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瞬间崩裂,指尖渗出血珠。

就在沈瑶即将被塞进那漆黑囚车的前一刻,她猛地扭过头,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晰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无助,还有一丝……茫然的不解。她看着沈璃的方向,小小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还在喊着“阿姐”。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刃,狠狠扎进沈璃的心脏深处,然后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

“砰!”囚车的厚木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彻底隔绝了沈瑶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阿瑶……”沈璃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硬地被兵卒拖着前行,头颅深深地垂下,几乎埋进沉重的铁枷里。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

她死死地、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更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直到那尖锐的痛楚压过了心脏被撕裂的剧痛。冰冷的铁枷边缘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个背负着“谋逆”血债、连至亲都无法保护的罪奴。

为什么?为什么独留她一人?王德胜那句“留用”背后,藏着怎样肮脏的算计?父亲一生忠勇,镇守北疆,保境安民,怎会谋逆?这泼天的污名,这满门的血债……到底是谁?!

恨意,如同最炽烈的地狱熔岩,在沈璃被泪水模糊的眼底深处疯狂地翻腾、凝聚、淬炼!那冰冷的铁枷,那沾满家人鲜血的青石路,那周围一张张唾骂扭曲的面孔,那囚车隔绝的最后一眼……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最刻骨的毒,蚀心腐骨!

她舔了舔干裂带血的唇角,尝到了自己血泪的咸腥和铁锈般的味道。那味道,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王德胜那张白胖阴鸷的脸,那个挥刀砍向父亲的兵卒狰狞的表情,那个扇飞妹妹的凶手冷酷的眼神……还有那个高高在上、未曾露面却决定了所有人命运的“定王”……一张张面孔,清晰地、带着血污,被她死死地、一笔一划地刻进了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等着。

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和毒汁。

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