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值遇,惊鸿瞥(2/2)

沈璃没敢在门口多待。她闪身出去,轻轻带上门,门 “咔哒” 一声合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她吓了一跳,赶紧贴住墙根,屏住呼吸听了听,偏厅里没动静,李掌药还在翻脉案,小药童的呼噜声隐约传来。

她松了口气,猫着腰,沿着回廊的阴影往前走。

回廊的栏杆是汉白玉的,被人摸得光滑,在月光下泛着润白的光。栏杆外的花丛里,秋虫还在叫,“唧唧” 的,细得像根线,衬得这夜更静了。沈璃的脚步放得极轻,鞋底踩着回廊的木板,几乎没声音。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星,警惕地扫着四周 —— 宫墙的拐角,廊柱的阴影,甚至是头顶的飞檐,都怕藏着双眼睛。

她要去太液池。

上次给贵妃送药时,她远远看见过慕容翊。那天也是夜里,他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在太液池边散步,身边跟着福安公公,影子被宫灯拉得老长。那时她离得远,只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可那轮廓里透出的威压,却让她腿肚子发软,差点站不住。

今夜,他会不会还在那里?

这念头像条蛇,缠着她的心脏,又痒又怕。她知道这是冒险,御花园是禁地,夜里擅自走动,被巡逻的侍卫抓住,轻则杖责,重则丢命。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 她想再近些,再看清楚些,那个毁了她全家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他夜里也会像常人一样睡觉吗?还是像个恶鬼似的,醒着盘算怎么害人?

袖袋里的《鬼谷毒经》硌得她胳膊疼,像是在提醒她:你不是来瞧热闹的,你是来报仇的。

她沿着回廊拐了个弯,前面出现道月亮门,门楣上刻着 “邀月” 两个字,是先帝的笔迹,笔锋苍劲。穿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 太液池像块巨大的墨玉,铺在夜色里,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点银星,晃得人眼睛发花。

池边的垂柳早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垂在水面上,被风吹得轻轻晃,搅碎了水里的月影,像幅被揉皱的画。远处的宫阙亮着灯,灯火倒映在水里,影影绰绰的,像沉在水底的星。

沈璃的目标是西北角的九曲回廊。那回廊像条蛇,弯弯曲曲地探进水里,最深处有个观景台,悬在水面上,四周没遮挡,看得远。上次她就是在那附近看到慕容翊的。

她快步走到回廊入口,躲在一根朱漆廊柱后面。那柱子粗得要两个人合抱,红漆掉了些,露出底下的木头,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她贴着柱子,冰凉的木头透过衣衫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探出头,目光像支箭,射向回廊深处。

然后,她的呼吸停了。

九曲回廊的最深处,那座悬在水面上的观景台上,立着个人。

背对着她,孑然一身。

穿的是玄色的常服,那黑色深得像泼在地上的墨,连月光都染不亮。衣料看着极厚,却服帖地裹着身子,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还有笔直的腿。衣摆上绣着云龙纹,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那龙的爪子锋利,像是要从布上扑下来。

他没戴冠,头发散着,用根白玉簪子松松地束了一半,剩下的长发垂在背后,像匹黑色的绸缎,被风一吹,轻轻飘起来,扫过衣摆上的龙纹。

就只是个背影。

可那股子孤高和冷寂,却像太液池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漫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种站在云端太久,看惯了生死,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的寂寞,深入骨髓,连月光都照不暖。

还有威压。

不是刻意摆出来的架子,是自然而然漫出来的,像山岳压顶。仿佛他往那里一站,周围的风都得绕着走,水里的波都得停住,连天上的星星都得低眉顺眼。沈璃见过不少当官的,从三品的太医令,到正二品的尚书,可他们身上的气势,跟眼前这背影比,就像萤火比皓月。

慕容翊!

这三个字在沈璃的喉咙里滚了滚,带着血腥味。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钻心,可她没知觉。眼前的背影慢慢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合 —— 父亲被押上刑场时,高台上那个模糊的明黄色身影;兄长被折磨致死的牢门外,那个穿着龙袍的剪影;还有母亲临死前,血沫里滚出的那个名字……

是他!就是他!

恨意在心里炸开,像点燃了的火药桶,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想冲上去,想撕开他的衣服,想看看这副皮囊底下,是不是长着颗石头做的心!她袖袋里藏着把药铲,是用来捣碎药材的,边缘被她偷偷磨得锋利,此刻正硌着她的手腕,像在催她动手。

就现在!趁他背对着,趁周围没人!

她的脚已经抬起,脚尖点在木板上,只要再往前一步……

“呜……”

一声极轻的呜咽,突然从那背影的方向飘过来。

那声音太轻了,像受伤的小兽在哭,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只从牙缝里挤出点气音,短得像一声叹息。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在沈璃高度绷紧的耳朵里,却清晰得像道惊雷!

沈璃的脚僵在半空。

那声音…… 是痛苦。

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种被死死压住、连哭都不敢大声的憋屈,沉得像块铁。这痛苦和那如山的威压,和那冰一样的孤高,撞在一处,像把锤子,狠狠砸在沈璃的心上。

她愣住了。

她想象过慕容翊的无数种样子 —— 暴怒的,冷酷的,得意的,虚伪的…… 可她从没想过,他会痛苦。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在深夜里,对着一池冷水,偷偷地哭。

这太荒谬了!

他是皇帝!是坐拥天下,想杀谁就杀谁的帝王!他有什么可痛苦的?那些被他害死的人,那些在地狱里哭嚎的冤魂,才该痛苦!

可那声呜咽,像根针,刺破了她心里那层厚厚的恨意。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说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只是被权力磨得深了,藏得紧了。

那时她不信,觉得父亲是读书读傻了。可现在……

她的心脏 “咚咚” 地跳,撞得肋骨生疼。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滑过那道旧疤,带来一阵刺痒。她看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陌生。那不再是个写在血仇上的名字,不再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符号,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在深夜里独自痛苦的人。

恐惧,像冰冷的蛇,突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不是怕被侍卫抓住,也不是怕报不了仇,是怕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人。他能把痛苦藏得这么深,深到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铁石心肠,那他的心机该有多深?他的手段该有多狠?

跟这样的人斗,她能赢吗?

她的《鬼谷毒经》,她的隐忍,她的谋划…… 在这绝对的权力和深不可测的人心面前,是不是像只蚂蚁,想撼动大树?

就在这时,那玄色的背影动了。

很轻的一下,像是肩膀微微晃了晃。他没有回头,可沈璃却突然觉得,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她。像蛰伏的猛兽,在黑暗里睁开了眼,冰冷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她藏身的廊柱后。

逃!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进她的脑子里。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缩回探出的头,身体紧紧贴着廊柱,像块被钉在墙上的泥。她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血液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

她转身就跑,脚步踉跄,鞋底子在木板上 “噔噔” 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不敢回头,连喘口气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廊柱的影子在她眼前飞掠,月光被她踩在脚下,碎成一片一片。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肺腑像着了火,喉咙干得发疼。额角的旧伤疼得厉害,牵扯着半边脸都麻了。她好几次差点被回廊的台阶绊倒,全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往前冲。

终于,她看到了御药房的侧门。

那扇楠木门在月光下像个救命的符。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推开门,闪身进去,然后 “砰” 地一声把门关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

门板冰凉,贴着她滚烫的后背,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像头缺氧的野兽。冷汗湿透了她的衣衫,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偏厅里还是老样子。李掌药还在翻脉案,小药童还在打盹。铜漏里的水还在滴,“滴答、滴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沈璃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扶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后背的力气像被抽干了,浑身软绵绵的,只有牙齿在打颤,“咯咯” 地响。

月光下的玄色背影,那声压抑的呜咽,还有那如山岳般的威压…… 像幅画,死死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闭上眼睛,那背影就在眼前晃;她捂住耳朵,那呜咽就在耳边响。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要对付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仇人。

是一个深渊。

一个披着龙袍,藏着无尽孤独和痛苦,却又能轻易碾碎一切反抗的深渊。

沈璃蜷缩在门后,把脸埋在膝盖里。袖袋里的《鬼谷毒经》还在硌着她,母亲染血的帕子在她眼前晃。恨意还在,像烧不尽的余烬,可恐惧也来了,像泼在余烬上的冷水,滋滋地冒着烟。

后库的药气从门缝里钻出来,混着她身上的冷汗味,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御药房的夜,会比以前更沉,更浓,像化不开的墨,要把她彻底吞没了。

铜漏的水滴声,在寂静的夜里,敲得格外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