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翊冷眼,罚亦赏(2/2)

岳嬷嬷是于贵妃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心腹中的心腹,最是阴狠毒辣,深谙这后宫倾轧之道。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却微微抬起,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冷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于贵妃耳中:“娘娘息怒,万不可气坏了凤体。陛下此举……未必真是为了那沈氏。”

“嗯?”于贵妃的怒斥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嬷嬷。

岳嬷嬷压低声音,语速平缓,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娘娘细想,那沈氏算什么东西?陛下日理万机,岂会真在意一个尚药局女史的死活?陛下赐药,还特意点明‘保重双手’,无非是看中了那‘碧海凝露’罢了。丽嫔那小贱人,近来不就仗着那香,在陛下面前得了不少脸?陛下怕娘娘一时之气,真毁了沈氏的手,断了那香的来路,岂不是扫了陛下的兴致?”

她顿了顿,观察着于贵妃的脸色,继续道:“再者,陛下特意让小则子来传那句‘适可而止’,怕也是……在敲打娘娘。蓝蝎粉那东西……终究是过了。万一传出去,或是那沈氏真有个三长两短,闹将起来,娘娘面上也不好看。陛下这是在提醒娘娘,凡事……留一线。毕竟,丽嫔如今圣眷正浓,于老大人那边……也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于贵妃眼中怒火更炽,但岳嬷嬷的话却像一盆冷水,让她沸腾的妒火稍稍降温,理智艰难地回笼了一丝。她想起父亲于也前些日子送进宫的家书,字里行间都在叮嘱她谨言慎行,莫要因小失大,尤其不要因后宫争宠而影响了前朝的风向。

“难道……就这么算了?”于贵妃的声音依旧尖利,却带上了一丝不甘和憋闷。让她放过沈璃那个贱婢?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想到丽嫔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想到皇帝可能真的只是因为那香才护着沈璃,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岳嬷嬷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娘娘,陛下只说‘保重双手’,可没说……要保她其他地方周全。只要那双调香的手还在,她沈璃是死是活,是病是残,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毁了容、或是缠绵病榻的女史,岂不更‘安分’?娘娘想让她‘安分’,法子……多的是。何必在陛下刚敲打过的当口,去触那个霉头?”她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狼藉的茶水和碎瓷,意有所指。

于贵妃胸口起伏,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岳嬷嬷的话,像毒液,一点点渗透进她的怒火,将其淬炼成更阴狠的杀意。

是啊……只要那双手还在,只要那“碧海凝露”的方子还在……沈璃这个人,是完好还是残缺,是生是死,又有何区别?陛下要的只是那香,只是一个能制香的工具!至于这工具本身……谁在乎?

她盯着地上那片狼藉,仿佛看到了沈璃那张令她憎恶的脸在碎片中扭曲。良久,于贵妃扭曲的面容上,缓缓扯出一个冰冷怨毒的笑容,那笑容里淬满了蛇蝎般的恶意。

“嬷嬷说得对……”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因愤怒而残留的颤抖,却已染上了刻骨的阴寒,“本宫……明白了。本宫会让她……‘安分’的。”

她慢慢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一扇雕花窗棂。深秋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光影在她那张怨毒的脸上明灭不定。

“去,”于贵妃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吩咐,“把本宫那盒上好的‘玉容膏’找出来。明儿个一早,派人‘体恤’地给咱们那位劳苦功高的沈女史送去!就说……本宫心慈,念她受罚辛苦,特赐此膏,助她伤口愈合,莫要……留了疤,损了容颜!”

“玉容膏?”岳嬷嬷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主子的用意。那“玉容膏”外表清香宜人,号称能生肌美颜,实则暗藏玄机,混入了一种极其阴损的药材,长期使用会悄然侵蚀肌肤,令其变得异常敏感脆弱,稍有风吹日晒或刺激便会红肿溃烂,最终留下难以消除的暗沉疤痕,如同跗骨之蛆!而且这药性发作缓慢,极难察觉根源,只会让人觉得是伤者体质不佳或伤口愈合不良。

“娘娘高明!”岳嬷嬷脸上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阴笑,“老奴这就去办!定会让沈女史……‘感念’娘娘的‘恩德’!”

于贵妃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那抹怨毒的笑意越发深刻。沈璃,你以为陛下赐了药,就能逃过一劫?本宫倒要看看,当你那张脸彻底毁了,当你缠绵病榻再难起身,陛下还会不会记得要你那双“保重”的手!

夜风呜咽,吹动殿角的宫灯,将窗棂上狰狞的狻猊兽影投射在于贵妃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上,如同索命的恶鬼。

尚药局那间狭小阴暗的耳房,成了沈璃暂时的庇护所和战场。白日里,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处理着尚药局分派下来的、最低等的药材分拣和粗加工活计。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后背那片尚未愈合、依旧红肿狰狞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她面上却平静无波,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仿佛那蚀骨的痛苦不存在一般。

只有夜深人静,当尚药局彻底陷入沉寂,连守夜的灯火都变得昏暗时,她才敢卸下那层坚硬的伪装。

福顺成了她唯一能信任的帮手。这个瘦小的火者,像只忠诚又机警的耗子,总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从废弃的药渣堆、阴暗的杂库角落里,为沈璃找来她需要的东西:晒干的黄连根、带着泥土气息的甘草、一些用于掩盖气味的普通草药、干净的布条、甚至还有一小罐偷偷藏下的、用来清洗伤口的烈酒。

昏黄的油灯下,沈璃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布条。每一次剥离,都如同撕下一层皮肉,脓血和破碎的药渣粘连在布条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用烈酒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那辛辣的刺激感让她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然后,她拿起福顺找来的黄连和甘草,在粗糙的陶钵里细细捣碎,加入少许冷水调和成黏稠的药泥。那药泥苦涩刺鼻,颜色暗褐。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将这能解蓝蝎粉之毒的药泥,敷在伤口最深处、麻痒感最强烈的地方。清凉的药性渗入滚烫溃烂的皮肉,带来短暂的舒缓,随即又被更深的刺痛取代。每一次换药,都是一场酷刑。

而那个皇帝御赐的、装着“雪肌生肌膏”的羊脂白玉瓶,被她谨慎地放在了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瓶身冰凉温润,价值连城,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沈璃的目光偶尔扫过它,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浓浓的忌惮。

御赐之物,岂是那么好用的?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于贵妃,甚至……是皇帝本人埋下的另一重陷阱?她宁可相信自己这粗糙的、以毒攻毒的土方子,也绝不去碰那看似能救命的“恩典”。

敷好药,包扎完毕,沈璃已是精疲力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这时,她才会拿出另一样东西——那是福顺从御花园西南角假山附近采回来的、几片带着白色绒毛的紫绒草嫩叶。

叶片在油灯下显得异常鲜嫩。沈璃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银刀(这是她仅存的、从家中带出的旧物),极其小心地将叶片切碎,放在另一块干净的布帕上。她不用捣碎,只是让汁液自然渗出。那汁液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

她仔细地将沾染了紫绒草汁液的布帕折叠好,藏进贴身的衣袋深处。每一次触碰这块布帕,沈璃的眼神都会变得异常幽深冰冷。这是她为于贵妃精心准备的毒饵,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通过那个贪婪的宫女小荷,送到丽嫔手中,再借丽嫔的恩宠,无声无息地送到于贵妃的香炉里!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和隐秘的筹谋中,一天天滑过。

三天后的清晨,沈璃正佝偻着腰,在尚药局后院的水井边清洗一堆刚送来的、带着泥土的药材根茎。冰凉的井水刺激着她手上被烫伤的红痕,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沈女史?”一个带着刻意柔媚和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璃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回过头。

来人是丽嫔身边的大宫女,凝玉。她穿着一身比普通宫女精致许多的湖绿色宫装,梳着时兴的发髻,插着几支素银簪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在沈璃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和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扫过时,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轻蔑。

“凝玉姐姐。”沈璃垂下眼,声音低哑平静,听不出情绪。

凝玉走近几步,目光却落在沈璃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臂上——那里有几道被烫伤后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堆起更浓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丽嫔娘娘心善,知道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身子也不爽利。”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包,递到沈璃面前。

“喏,这是娘娘赏你的上好人参切片,最是滋补元气。娘娘说了,让你好生养着,莫要……再出什么差错,耽误了正事。”凝玉特意加重了“正事”二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尚药局配香房的方向。

“奴婢谢丽嫔娘娘恩典。”沈璃没有推辞,伸出依旧带着水渍和伤痕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包人参。

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觉得沈璃的反应太过平淡,少了些感恩戴德。她清了清嗓子,又道:“对了,娘娘让我问你,那‘碧海凝露’……下一批何时能得?陛下前儿个还问起呢,说这香闻着甚是舒心。”

沈璃低着头,声音依旧低哑:“回姐姐,香料配比精细,需时日静心炮制。前次贵妃娘娘责罚,奴婢元气大伤,手上也……恐一时半刻难以复原如初。还请娘娘宽限些时日。”她故意抬起手,让手背上那几道尚未消退的红痕更加清晰地暴露在凝玉视线里。

凝玉看着那刺目的伤痕,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烦躁。她当然知道红霞宫前发生了什么,沈璃的伤就是最好的拖延借口!可丽嫔娘娘那边催得紧,陛下也等着……

“娘娘知道了!你尽快就是!养伤归养伤,该做的事也别落下!”她转身扭着腰肢匆匆走了。

沈璃看着凝玉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包人参,眼神冰冷。她随手将人参包塞进袖袋,转身,继续弯下腰,将手浸入冰凉的井水中,清洗那些带着泥土的根茎。后背的伤口在弯腰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就在她咬牙坚持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水井。是福顺。他手里拿着扫帚,假装在清扫落叶,凑到沈璃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女史!红霞宫那边……来人了!”

沈璃清洗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

福顺的声音更低,语速飞快:“是岳嬷嬷!贵妃娘娘身边那个老虔婆!她带着人,捧着一个挺漂亮的锦盒,说是……贵妃娘娘体恤您受罚辛苦,赐下上好的‘玉容膏’,助您伤口愈合,莫留疤痕!东西……已经送到您住的那间耳房门口了!人刚走!”

玉容膏?

沈璃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果然来了。于贵妃这“体恤”,真是“及时”啊是怕她的伤好得太快?还是……想让她伤上加伤,永无宁日?这一天收到两个“礼物”了!傻子也知道有问题了。

她慢慢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投向耳房的方向,眼底寒芒闪烁。

好一份“厚礼”。她沈璃……收下了。只是这礼,最终会落在谁的脸上,还未可知!

夜深,油灯如豆。

沈璃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桌上那个被福顺悄悄拿进来的锦盒。盒子不大,却极为精致,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盒盖正中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玉石,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光是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

她拿起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盒盖,一股极其馥郁、带着甜腻花香的膏体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耳房里原本的草药味。盒内,是满满一盒凝脂般的雪白膏体,细腻光滑,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这便是于贵妃“体恤”赐下的“玉容膏”。

沈璃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绿豆大小的一点膏体。她没有涂抹,而是凑到鼻尖,屏住呼吸,极其仔细地嗅闻着。那甜腻的花香之下,果然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类似陈醋发酵过度的酸腐气!这气味极其淡薄,若非她从小在药堆里打滚,对药材气味敏感至极,加上早有防备,根本难以察觉!

她眼中寒光更盛。果然!这膏里掺了东西!而且是她知道的一种阴损玩意儿——“蚀肌散”!此物由几种罕见的矿物和毒草炼制而成,本身毒性并不剧烈,但若长期接触伤口或敏感肌肤,会如同慢性毒药般悄然渗入,破坏皮下的肌理和血脉,使肌肤变得异常脆弱、红肿、瘙痒,最终形成难以消退的暗沉瘢痕,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慢慢灼蚀!更歹毒的是,其药性隐匿,初期症状与普通过敏或愈合不良极其相似,极难追查根源!

于贵妃,这是要让她在漫长的痛苦中,一点点毁掉容颜!让她生不如死!

沈璃盯着那盒在月光下显得圣洁无瑕的玉容膏,指尖因为愤怒和冰冷的杀意而微微颤抖。良久,她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她轻轻盖上盒盖,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将这个装着致命“美意”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角落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和那瓶同样价值连城、却同样令她忌惮的御赐“雪肌生肌膏”放在了一起。

于贵妃送来的“蚀肌散”?皇帝赐下的“雪肌膏”?

沈璃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这两个精美的盒子,眼底一片深沉的冰冷与嘲弄。就让它们在这里好好放着吧。她的伤,她的毒,她自有办法解决。至于这些“恩典”……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让该尝到滋味的人,好好品尝!

她转身,不再看那两个盒子。走到角落里,拿出那包藏着紫绒草汁液的布帕,在月光下缓缓展开。那清凉中带着腥甜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

时机,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