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王府宴,故人面(1/2)
紫宸殿那夜的安神香风波后,沈璃的心始终悬在半空,像檐角垂落的冰棱,看似凝固不动,实则每一丝温度变化都可能让它碎裂坠落。她成了尚药局里最 “留心” 的人,每日清晨核对药材账目时,指尖划过 “龙涎香”“安息香” 的名录,总会下意识停顿 —— 那批掺了 “梦魇” 的安神香,此刻不知被内侍收在了哪个库房,慕容翊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心惊。
调配汤药的间隙,她会借口去内务府送季度药材清单,特意绕远路经过紫宸殿外的宫道。宫墙根下的青砖被秋露浸得泛潮,守卫换班时的低语总能飘进她耳中:“陛下昨夜又起了一次,不过没叫人,只在殿里坐了半宿”“今早李太医进去请脉,出来时脸色沉沉的,没说什么”。她攥紧手中的清单,纸角被指尖的汗濡得发皱,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拼图,却始终拼不出慕容翊真实的心思。
太医院交接御用药方那日,她遇上了负责调理皇帝旧疾的张太医。张太医捋着山羊胡,叹着气说:“陛下这头痛老毛病,换季就容易犯,前日罢朝半日,太后还遣了嬷嬷来问,陛下只说‘劳乏所致’,不肯多提。” 沈璃顺着话头问:“那陛下可有提过安神香的事?” 张太医愣了愣,摇头道:“没提,只让换回从前用的旧香,说新香‘气味燥烈,不合心意’。” 她心中疑云更重,慕容翊若真未察觉,为何偏偏在 “梦魇” 发作后换香?若已察觉,又为何不动声色?
与此同时,太后那边也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此前慕容翊在西暖阁提及 “太后凤体违和,召沈璃入慈宁宫请脉” 的话,像被秋风卷走的落叶,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尚药局的小宫女春桃私下跟她说:“沈姐姐,我昨日去慈宁宫送补药,听见嬷嬷们议论,说太后这几日都在见定王府的人,好像是为了秋宴的事。” 沈璃握着药杵的手顿了顿,药臼里的甘草片被碾得更碎 —— 果然,太后的 “违和” 从来都是烟雾弹,她真正的心思,从来都在那个闲散的儿子萧珩身上。
五日后,一道盖着内务府鲜红印章的明黄旨意,由传旨太监捧着,踩着午间的日影走进了尚药局。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厅内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前司药沈璃,娴熟医理,恪尽职守,着随驾前往定王府参加秋日宴饮,侍奉御前用药,不得有误。钦此。”
沈璃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听着旨意,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待她起身接旨时,握着毛笔的手骤然收紧,狼毫笔尖的墨汁在摊开的药材账册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血。定王府…… 秋宴…… 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刀,瞬间划破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
三年前的暮春,她在街头给父亲抓药,青布衣裙还沾着药铺的当归香气,萧珩的马队就冲了过来。他穿着银白锦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贪婪像毒蛇:“这女子生得不错,带回王府当侍妾。” 她挣扎着呼救,父亲扑过来阻拦,却被家丁推倒在地,头撞在石阶上,渗出的血染红了她的裙摆。
入府第三日,林婉柔端着滚烫的参茶走进她的偏院,笑着说:“妹妹初来乍到,姐姐给你送杯茶暖暖身子。” 话音未落,那杯茶就泼在了她的左臂上,滚烫的茶水浸透衣袖,皮肉瞬间红肿起泡。林婉柔笑得花枝乱颤:“呀,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
最后那个寒冬,她被萧珩扔进废院。院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寒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靠着啃院角老槐树上的树皮、接屋檐滴下的冰融水度日,除夕夜听着王府里的鞭炮声,几乎要冻僵在冰冷的土炕上……
这些记忆像尖锐的冰碴,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 不能慌,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臣沈璃,接旨。谢陛下恩典。”
传旨太监走后,尚药局的官员们围了过来。陈太医捋着胡子,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沈掌药如今可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定王殿下虽闲散,可终究是陛下的亲兄弟,能让您随行赴宴,足见陛下对您的信任。” 旁边的李主事也附和:“是啊沈掌药,听说定王府这次秋宴,还是太后娘娘在陛下面前求了情才办的,您这一去,可得多留意着些。”
沈璃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不过是尽司药的本分,谈不上‘红人’。”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看着账册上那团墨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 太后为萧珩铺路,慕容翊顺水推舟,这场秋宴,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心设计的局。而她,既是局中人,也想做那个破局的人。
赴宴当日,秋阳正好,却带着几分深秋特有的疏离凉意。天空湛蓝得像块透亮的蓝宝石,几缕白云飘在远处的宫檐上,被风扯成细细的棉絮。
皇家仪仗从宫门出发时,街道两侧早已跪满了百姓。明黄色的御辇在队伍中央,由八匹毛色纯黑的骏马牵引,马鬃上系着明黄的流苏,每走一步,流苏就轻轻晃动。御辇前后的禁卫穿着玄色铠甲,腰间佩着弯刀,铠甲上的铜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步伐整齐得如同一个人,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沈璃坐在随行女官专属的青帷小车里。车厢不大,铺着柔软的棉垫,车帘是淡青色的纱质,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她的青色宫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身正六品司药女官的宫装,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触感柔软却挺括,衣摆和袖口绣着低调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是尚药局专门为她定制的。
她微微闭着眼,靠在车厢壁上,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废院的寒冬。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细微的疼痛感像警钟,时刻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 萧珩和林婉柔还在定王府等着,她不能有任何失态,不能让他们看出她的恨意,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回来,是为了复仇。
小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车轮碾过定王府前的青石板,发出 “咯噔” 一声轻响。车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定王府到 ——”
沈璃睁开眼,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髻。她对着车厢里的小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眉眼间带着几分官服赋予的威仪,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怯懦无助的侍妾。她推开车门,在春桃的搀扶下走了下去。
定王府的朱红色大门高达两丈,门上镶嵌着九行九列的铜制门钉,门楣上 “定王府” 三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光,却掩不住边角的斑驳。门前挂着的红色绸缎,看起来热闹非凡,却像是强行贴上去的喜庆,与府内的颓败格格不入 —— 东侧的墙角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几片发黄的叶子挂在上面,风一吹就簌簌掉落;守门的侍卫穿着蓝色制服,袖口却沾着墨渍,看到御驾时,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连行礼的姿势都有些僵硬。
“陛下驾到 ——” 内侍的唱喏声响起,萧珩带着王府众人早已跪在大门外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庭院深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虚浮 —— 前排的管家声音洪亮,后排的仆役却眼神闪躲,连喊口号都有些心不在焉。
沈璃低眉顺眼,跟在其他随行官员和内侍身后,侍立在御辇的侧后方。她的位置不算起眼,却正好能将跪在前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萧珩跪在最前面,穿着一身亲王品级的云锦常服,衣料上用金线绣着暗纹的龙图案,可仔细看,领口处却有一道不明显的褶皱,袖口还沾着淡淡的酒渍 —— 显然,他昨夜又饮酒至深夜。他努力挺直着腰背,脸上堆砌着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用浆糊粘上去的,嘴角的弧度都透着不自然。他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每当御辇的车帘晃动一下,他的瞳孔就会下意识收缩。
数月不见,萧珩似乎清瘦了些,原本圆润的脸颊变得有些凹陷,眼窝下的乌青即便用脂粉也盖不住,眉宇间是纵欲过度的虚浮 —— 他的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鬓角甚至有几根显眼的白发。沈璃想起春桃说的 “定王府最近访客少了很多”,心中冷笑,太后的庇护能保住他的爵位,却保不住他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更保不住皇帝对他日渐冷淡的圣心。
而跪在萧珩侧后方不远处的林婉柔,更是如同换了个人。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宫装,料子还算不错,却明显有些旧了,裙摆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腰间的玉带也失去了光泽。她的身形消瘦得厉害,宽大的宫装穿在身上像挂在竹竿上,风一吹就晃。脸色蜡黄得像蒙了层尘土,即便敷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眼窝深陷的疲惫,眼角的细纹甚至能看到脂粉的颗粒。她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普通的银簪,簪子的末端还有一道划痕,与她当年宠冠王府时满头的金翠珠宝,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看到这两人如此境况,一股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蛇般,悄然在沈璃心底窜起。她想起林婉柔当年踩着她的手,说 “你这种卑贱的人,也配用官窑的瓷碗”;想起萧珩将她扔进废院时,说 “你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冻死在外面”。如今,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一个卑微如宫女,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但她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无波,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只是在看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慕容翊在众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御辇。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衣料上绣着暗纹的龙纹,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的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 连日处理朝政,又被 “梦魇” 扰了睡眠,任谁都会倦怠。他站在御辇前,接受着众人的叩拜,声音平淡地说:“今日秋宴,君臣同乐,无需多礼。定王许久未见,身子倒是康健。”
这些场面话,说得不咸不淡,听不出丝毫真情实感。萧珩连忙磕头谢恩:“托陛下洪福,臣身子安好。能为陛下办这场秋宴,臣荣幸之至。”
慕容翊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准备步入定王府的大门。就在这时,按例起身的萧珩,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御驾旁随侍的众人。他的视线原本只是一掠而过,像扫过一排没有生命的石像,可落在沈璃身上时,却像被磁石吸住般,骤然定格!
沈璃今天梳着严谨的宫髻,一支碧玉簪固定着发髻,青色宫装的衣领遮住了她脖颈处当年被林婉柔抓伤的疤痕。可她的眉眼轮廓没变,挺直的鼻梁没变,甚至耳垂上那颗细小的痣也没变 —— 那是他当年酒后捏着她的耳垂,说 “这颗痣倒是特别” 时,牢牢记住的模样。
“轰 ——!”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萧珩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蜡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先是脸颊变得苍白,再是嘴唇泛青,最后连耳尖都没了血色,惨白如纸。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像是在大白天活见了鬼!
他浑身剧烈地一震,膝盖还没完全直起来,脚下就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站在他身后的管家眼疾手快,趁着众人的目光还没聚焦过来,用宽大的衣袖挡住萧珩的身体,暗中伸出手,死死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急道:“王爷!稳住!”
可他的异常,还是没能逃过在场众人的眼睛。宸妃穿着一身粉色宫装,正挽着慕容翊的衣袖,见状忍不住皱眉,小声问身边的宫女:“定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态?” 旁边的王大人和李大人对视一眼,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定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慌了?”
慕容翊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目光深沉地看向萧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定王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
萧珩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连忙低下头,用宽大的衣袖掩住脸上的惊惶失措,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辩解:“回、回陛下…… 臣、臣只是…… 只是突然有些头晕,许是…… 许是今日日头太足,有些中暑…… 惊扰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再次飞快地瞟向沈璃。阳光落在沈璃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垂着眼帘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就是这平静,让他浑身发冷 ——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三年前的寒冬就冻死在废院了吗?是谁把她救了?她怎么会成了御前司药?
而此刻,沈璃仿佛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微微抬起了眼。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淡淡地扫过萧珩那惊恐万状的脸。没有仇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就像在看一个挡路的石子,或者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恭顺地重新垂下了眼帘,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女官,对亲王失态的正常关注。
然而,就是这平静到极致的一瞥,却比任何怨毒的眼神、任何尖锐的辱骂,都更让萧珩感到毛骨悚然!他瞬间想起了自己对沈璃做过的所有事情:强抢她入府,醉酒后对她拳打脚踢,纵容林婉柔欺辱她,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进废院…… 每一桩每一件,此刻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在那个连老鼠都不愿意待的废院里,没有食物,没有炭火,她怎么可能活下来?她进入皇宫,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现在是御前司药,天天能见到皇帝,若是她在皇帝面前说起过去的事…… 萧珩不敢再想下去,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慕容翊将萧珩的失态、林婉柔的惊恐(林婉柔早已顺着萧珩的目光看到了沈璃,脸色比萧珩还要白),以及沈璃的平静,都尽收眼底。他的眸色深了深,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的暗流,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摆了摆手,道:“既身子不适,便起来吧,不必多礼了。今日秋宴,尽兴就好。” 说罢,便率先迈着稳健的步伐,步入了定王府的大门。
众人连忙跟上,刚才的小插曲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热闹的人群淹没。
沈璃随着人流,步履平稳地踏入定王府的大门。熟悉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 —— 左侧的假山还是当年林婉柔让下人按住她灌堕胎药的地方,假山石上的青苔比三年前更厚了;前方的湖心亭,萧珩曾当着众人的面,将酒泼在她脸上,说她 “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长廊的转角处,她曾被萧珩的恶犬追赶,摔得膝盖流血,只能抱着柱子发抖……
可现在,这些地方都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假山不再是施暴的现场,而是她复仇舞台的背景;湖心亭不再是受辱的地方,而是她观察萧珩失态的看台;长廊也不再是恐惧的象征,而是她掌控局势的通道。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而是手握棋子的棋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的背影刺穿的目光 —— 那是萧珩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惊骇、恐惧和不安。他在害怕,在猜测她的目的,在担心她会揭穿过去的一切。这份恐惧,像蜜糖一样,悄悄取悦了她。
身份逆转,高低立判。昔日,她是他随意打骂的侍妾,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她是御前有品级的女官,能站在御驾之旁,接受他的仰视。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定王,能决定她的生死;如今,他是需要仰仗皇帝和太后鼻息的闲散王爷,连对她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这种视觉和地位上的强烈冲击,带来的快意如同最醇烈的美酒,让她几乎要沉醉其中。
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这份情绪。她知道,复仇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漫长的布局。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般沉静恭顺,低眉顺眼,恪守着女官的本分,将所有的仇恨、冰冷、算计,都完美地隐藏在这副平静的面具之下。
隐忍,是为了更彻底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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