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易容(2/2)

朱雀舫停泊在雷峰塔东南侧的水域,离岸约三十丈。

船身很大,长约十丈,宽约三丈,通体漆成朱红色,红得像凝固的血,在阳光下格外刺目。船头翘起,雕成朱雀展翅的形态,雀喙尖利,雀眼用黑曜石镶嵌,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活物的眼珠。雀首上方挂着一面旗幡,幡面是深紫色的,用金线绣着一只三眼朱雀——雀身盘绕,三只眼睛分别看向三个方向,一只望天,一只瞰地,一只平视,眼神锐利,透着某种诡异的、非人的冷漠。

船身两侧开了十二扇窗,窗棂雕花繁复,每扇窗都垂着深红色的纱帘,帘子很厚,看不清舱内情形,只能隐约看见晃动的人影,人影被纱帘过滤后变得模糊扭曲,像水底晃动的倒影。

苏绣棠租了一艘小舟,让船夫慢慢划向朱雀舫。

她换了装束,不再是清晨那身素白常服,而是一套浅青色的儒衫,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有磨损的毛边。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成简单的书生髻,脸上涂了特制的药膏,肤色暗沉了些,眉毛描粗,唇色涂淡,看起来像个家境普通、游学至此的年轻书生。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是素白的,没有题字,只在角落画了一丛墨竹,竹叶疏疏落落,透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雅致。

小舟靠近朱雀舫时,舫上传来琴声。

琴声很轻,叮叮咚咚,像山涧流水,却又在某个转折处忽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刺耳后又陡然回落,变成呜咽般的低吟。弹琴的人手法极高,却故意在某些音节上制造不和谐,像是心绪不宁,又像是某种暗号。

船夫将小舟系在朱雀舫后侧的系缆桩上,苏绣棠付了船钱,纵身跃上画舫的甲板。

甲板很宽,铺着打磨光滑的柚木板,木板拼接严密,缝隙处填着防水的桐油灰。几个穿着统一青色短打的护卫站在船舷两侧,腰间佩刀,刀鞘是黑色的,没有纹饰,只在鞘口处镶着一圈铜箍。护卫们见有人上船,立刻围了过来,眼神警惕,手按刀柄。

“什么人?”为首的护卫沉声问道,声音粗哑,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苏绣棠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下,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晚生姓苏,江南游学至此,久闻朱雀舫歌舞一绝,特来见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她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约莫五两重,递了过去。

护卫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上下打量苏绣棠几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儒衫和磨损的布鞋上停留片刻,眼神里的警惕淡了些,却多了几分轻蔑:“等着。”

他转身走进船舱,片刻后出来,侧身让开一条路:“进去吧。规矩点,别乱看,别乱问。”

苏绣棠躬身道谢,缓步走进船舱。

舱内光线比外面暗得多。

四壁挂着深红色的帷幔,帷幔很厚,将舷窗透进来的光过滤成暗沉的红,红得像稀释的血,铺满整个空间。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毯面织着繁复的蔓草花纹,花纹在暗红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像无数条纠缠的蛇。正中一张紫檀木圆桌,桌上摆着酒菜,菜色精致,却几乎没动过,酒壶歪倒在一边,壶嘴滴出几滴琥珀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桌边坐着三个人。

左边是个中年文士,穿着深蓝色直裰,头戴方巾,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题着“清风明月”四个字,字迹娟秀。他正低头喝酒,酒杯举到唇边,却久久没有饮下,眼睛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眼神涣散,像是心神不属。

右边是个富商打扮的胖子,约莫五十上下,穿着锦缎长袍,袍子是暗紫色的,绣着金线的铜钱纹,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戒指在暗红的光线下泛着油腻的绿光。他正大口吃菜,筷子在盘碟间飞快穿梭,腮帮子鼓动,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而正对着舱门的主位上,坐着个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穿着一身艳红的裙装,裙子是上好的云锦,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牡丹层层叠叠,在暗红的光线下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她梳着高高的惊鸿髻,髻上插着三支金步摇,步摇末端垂着细小的珍珠,珍珠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摇晃,晃出细碎的光斑。脸上施了浓妆,胭脂涂得极艳,唇色是深朱红的,像刚饮过血。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描着深黑色的眼线,眼线上还贴了细小的金箔,金箔在暗红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瞳孔是深褐色的,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舱内晃动的烛光,也映着苏绣棠的身影。她的目光在苏绣棠身上停留了片刻,从洗得发白的儒衫,到磨损的布鞋,到手中那把素白的折扇,最后停在她的脸上,停在她刻意涂暗的肤色和描粗的眉毛上。

然后她笑了。

笑容很艳,嘴角咧开,露出编贝般整齐的牙齿,可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审视的光。

“哟,来了位俊俏的小书生。”她的声音很软,软得像江南的糯米糕,却又在某个音节上刻意拖长,带着一种黏腻的、勾人的意味,“来,坐近些,让姐姐好好瞧瞧。”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苏绣棠躬身行礼,走到她身边坐下。距离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气——不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花香、却又在最底层透着一丝腥甜的奇异气味,正是迷蝶香的味道。

女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到苏绣棠面前。酒杯是白玉的,杯壁很薄,能看清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蔻丹在暗红的光线下像十点凝固的血。

“小书生从哪里来?”她笑问,眼睛直勾勾盯着苏绣棠。

“江南。”苏绣棠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游学至此。”

“江南好啊。”女子身子微微前倾,胸前的衣襟敞开了些,露出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江南出才子,也出……美人。”

她的手指轻轻搭上苏绣棠的手背,指尖冰凉,触感像蛇皮。苏绣棠的手微微一颤,酒杯里的酒液晃了晃,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

“姐姐这艘画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小书生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来的?”

她的指尖在苏绣棠手背上轻轻划动,划得很慢,像是在写字,又像是在试探。苏绣棠能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能闻到她呼吸间喷出的、带着迷蝶香气味的热气,能看见她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尖锐的寒光。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舱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是刀剑出鞘的声音,是急促的脚步声,是护卫的厉喝:“什么人敢闯朱雀舫!”

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是重物落水声,是惨叫声。舱内三人脸色骤变,中年文士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富商胖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而那红衣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冰冷。

她猛地抽回手,从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匕首很短,刃身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你是什么人?”她的声音不再软糯,而是变得尖锐刺耳。

苏绣棠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摔。白玉酒杯碎裂,碎片四溅,在波斯地毯上滚出细小的轨迹。与此同时,她身形暴退,退向舱门方向。

红衣女子厉喝:“拦住她!”

舱门两侧的帷幔后突然冲出四名护卫,刀光如雪,直劈而下。苏绣棠折扇展开,扇骨是精钢打造,边缘锋利,与刀锋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她且战且退,脚步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无声,身形却灵活得像水里的游鱼,总能从刀光的缝隙间滑过。

舱外打斗声越来越近,突然舱门被砰地撞开,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是谢知遥。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衣料紧身,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身形。脸色依旧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伤势未愈就强行运功的结果。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点寒星,寒星深处映着舱内晃动的烛光,也映着苏绣棠的身影。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剑身还在滴血,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在地毯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冲进来后,目光迅速扫过舱内,看到苏绣棠安然无恙,眼神里的紧张才略微松了些,但随即又绷紧——因为他看见了那红衣女子手里的毒匕首,看见了那四名围攻的护卫,看见了中年文士和富商胖子惊恐却又不甘的眼神。

“一个都别放走。”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深冬的冰。

话音未落,他长剑一振,剑光如虹,直刺红衣女子咽喉。红衣女子厉笑一声,毒匕首迎上,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锐响。而苏绣棠这边,折扇翻飞,扇骨开合间,已有一名护卫咽喉被割开,血喷出来,溅在深红色的帷幔上,帷幔的颜色更深了。

舱内顿时陷入混战。

刀光剑影,烛火摇曳,人影在暗红的光线下扭曲晃动,像一群在血池中挣扎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