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观星(1/2)

子夜时分的观星台在冷月下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三层八角的青石高台自宫城西北角拔地而起,飞檐翘角刺向墨蓝色的夜空,檐下悬挂的惊鸟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声音细碎而急促,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台顶的栏杆边,深紫色的身影在月光下轮廓分明。

萧贵妃的宫装已被夜风吹得凌乱,原本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大半,几缕灰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九凤衔珠冠歪斜着,垂下的珠串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晃动,碰撞出细碎的琳琅声。她左手攥着一支燃至半截的火把,松脂燃烧的焦味混杂着她身上浓郁的檀香,被风送下高台,飘入台下众人鼻端。

右手握着一柄短刃,刃尖抵在身前那个杏黄寝衣少年的颈侧。

五皇子仰着脸,月光照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深重的阴影。他的寝衣领口被扯开了,露出瘦削的锁骨,刃尖压着的那处皮肤已渗出细细的血珠,在月光下暗红如墨点。可他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株幼竹,眼神平静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望着人群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让皇帝来见我!”

萧贵妃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钝刀刮过青石板,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火把在她手中晃动,火星噼啪溅落,有几颗落在她自己的裙摆上,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可她浑然未觉。“让他单独上来!否则——”她猛地将火把下移,照亮脚边那一排乌沉沉的木桶,“我就让他的子嗣,都为我陪葬!”

木桶是宫中专用来储存烟火爆竹的桐油桶,此刻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桶身用麻绳捆扎得结实,桶盖边缘露出半截浸过火油的引信,粗如儿臂,蜿蜒如蛇,末端就在她脚边三步处。

台下的人群起了骚动。

禁军手持盾牌围成半圆,弓箭手已张弓搭箭,可箭头不敢抬起——台上除了萧贵妃,还有五皇子、七公主,以及三位宗室子弟。最小的那个才八岁,是靖安郡王的独子,此刻正被七公主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姐姐胸前,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却不敢哭出声。

明黄色的御辇停在禁军阵后。皇帝坐在辇中,帘幕半卷,月光照在他铁青的脸上,下颌咬得死紧,手扶着辇轼,指节捏得发白。他身侧跪了一地臣子,以首叩地,哀声劝阻:“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啊!”

“父皇不可!”三皇子单膝跪在辇前,深蓝常服的下摆沾了尘土,“儿臣愿代父皇登台!”

“她去要见的是朕。”皇帝的声音沉得如浸了水的铁,“十五年前她毒杀先帝,今日挟持朕的子嗣,这笔账,该朕亲自与她清算。”

“陛下——”

“儿臣有一议。”

清冷的女声自人群侧方响起。

苏绣棠穿过禁军让出的通道走来。她换了身墨色夜行衣,外罩一件轻薄的软甲,甲片是特制的鱼鳞钢,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乌光。头发用一根木簪全部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未施脂粉,眉眼在夜色里清晰如刻。

她走到御辇前三步处,单膝跪下:“萧氏所求,不过与陛下单独对质。然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不可轻涉险地。臣愿代陛下登台,与她了断这段恩怨。”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缓缓道:“她已疯癫,你此去凶险。”

“正因她已疯癫,才需有人与她对话。”苏绣棠抬起头,目光清亮,“臣与她之间,有苏家满门血债要算。此去公私皆宜。”

夜风卷起地上一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

“准。”皇帝终于吐出一字,从腰间解下一枚龙纹玉佩,递给她,“见此玉佩,如朕亲临。”

苏绣棠双手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带着人体的余温。她将玉佩系在腰间,然后起身,开始卸下身上所有兵器——袖中暗藏的短刃,靴筒里的匕首,软甲内层的钢针,一一取出,放在一旁侍卫托举的木盘里。最后,她连发间的木簪也取下,长发如瀑泻下,在夜风里飞扬。

“开道。”

禁军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观星台石阶的路。石阶是螺旋而上的,青石砌成,宽仅容两人并行,一侧贴着台壁,另一侧是悬空的栏杆,栏杆外就是三丈高的虚空。

苏绣棠踏上第一级台阶。

她的脚步很稳,踏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夜风从高处灌下来,吹得她衣袂翻飞,墨色布料紧贴身体,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向上,身影渐渐隐入石阶的阴影里,又从另一段月光照亮处浮现,如此反复,像在明暗之间穿行。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谢知遥站在弓箭手阵中,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中握着一张特制的弩,弩身以精铁打造,弩箭的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淬了麻药的箭,不会致命,却能让人在三息内浑身麻痹。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台上那个紫色的身影,指腹按在弩机上,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观星台顶,萧贵妃看到了拾级而上的人影。

她先是眯起眼,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喉咙里发出一串嘶哑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癫狂的尖笑,在夜空中回荡,惊起了栖息在台顶檐角的一群夜鸟。

“苏家丫头!”她笑得眼角渗出泪花,“好啊,好!皇帝不敢来,让你来送死?还是让你来替苏家满门,向我索命?”

苏绣棠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台顶边缘。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台顶照得亮如白昼。她看清了萧贵妃此刻的模样——那张曾经端庄秀丽的脸庞此刻扭曲着,眼窝深陷,瞳孔因疯狂而放大,里面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焰。深紫色的宫装袖口有被撕扯的裂痕,裙摆沾满了灰尘和火星灼烧的焦痕,左肩处那个凤凰胎记在月光下红得刺目。

也看清了五皇子的眼睛。

那少年在看到她时,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管。”

“放下火把。”苏绣棠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放开五殿下,我们谈谈。”

“谈?”萧贵妃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怨毒,“谈什么?谈你怎么一步步毁了我二十年的谋划?谈你怎么从雾隐岛带回那些本该永远沉在海里的秘密?还是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谈你苏家当年,为何不肯乖乖交出毒线配方,非要逼我动手?!”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在夜空里撕裂开一道口子。

苏绣棠向前走了一步。

“所以苏家三十七口人命,在你眼里,只是‘不肯乖乖交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端敬皇后,皇长子,德妃,那些被你毒杀的宫人,那些被你当作棋子的赵家人——在你眼里,都只是‘逼你动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贵妃的手在颤抖,火把的光晃得更厉害,“这江山本该是我的!我萧氏血脉,比那赵氏、比那坐在龙椅上的李氏,高贵何止百倍!先帝昏聩,竟将皇位传给那个懦弱的儿子,我不过是为这江山,择一明主!”

“明主?”苏绣棠的目光转向五皇子,“所以你毒杀他的生母,将他养在身边十五年,把他当作你‘择主’的工具?”

五皇子的睫毛颤了颤。

“你懂什么!”萧贵妃尖声道,“他那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若非我将他养在膝下,他怎能有今日地位!我悉心教导他十五年,请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药材调理他羸弱的身子——我待他,比待亲生儿子还要尽心!”

“然后每日在他的参汤里,加入‘冰魄砂’。”

这句话不是苏绣棠说的。

五皇子开了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每个字都清晰得让萧贵妃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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