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口供(1/2)
抱朴别院最深处的审讯室只点了一盏灯。
灯是特制的琉璃罩灯,灯罩厚重,将烛火的光聚拢在方寸之地,照不亮整个房间,只在长案前投下一团昏黄的光晕。光晕之外,三面青砖墙壁隐在黑暗里,墙根处有夜露渗进来,沿着砖缝蜿蜒爬行,留下深色的湿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迹。空气里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味,混杂着血腥气、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从墙角铜炉里飘出的安神香,可香气在这里显得突兀而讽刺,非但不能安神,反而让紧绷的气氛更加压抑。
长案后,苏绣棠坐着,深青色官服在昏黄灯光里近乎墨黑,只有胸前绣着的孔雀补子,金线偶尔反射一点微光,像黑暗里挣扎的萤火。她没有戴官帽,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额角,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面前摊着几卷文书——是前几日从白莲据点搜出的名册、账册、密信,纸张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黄,边缘卷曲,有些地方被血渍或水渍晕开,墨迹模糊。
长案对面五步外,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
床板上铺着薄薄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人。
李文昌。
他身上的囚服是深灰色的粗布,布料粗糙,摩擦着伤口时会渗出暗红色的血渍。左肩的剑伤已经处理过,裹着厚厚的绷带,可绷带边缘还是能看到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那是伤口感染的征兆。右腿的烧伤更严重,从大腿到膝盖,皮肉焦黑翻卷,上了药,用干净的白布包扎着,可依旧有脓血渗出,将白布染成暗红。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很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呼气时嘴角会溢出带血的泡沫。
一名医官守在床边,手里捧着药箱,箱盖开着,露出里面一排排的瓷瓶、银针、纱布。医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可眼神沉稳,手指干净修长,搭在李文昌腕脉上的动作轻柔而专业。每隔片刻,他就会俯身听听李文昌的呼吸,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滴药汁,滴入李文昌干裂的唇缝。药汁是深褐色的,顺着唇角滑下,医官会用布巾仔细拭去,动作耐心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苏绣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她的目光落在李文昌脸上,看那张曾经儒雅清癯、如今却憔悴如枯骨的脸;看他深陷的眼窝,眼窝里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如今却浑浊如死水的眼睛;看他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嘴角那抹凝固的血痂。
更远处,谢知遥靠墙站着。
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没有穿甲,可腰间的佩剑依旧悬着,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在黑暗里泛着暗沉的光泽。背上的烧伤已经处理过,换了药,包扎得整齐,可站久了还是会牵动伤口,让他不得不微微侧身,将重心移到未受伤的一侧。他的目光没有看李文昌,而是看着审讯室唯一的那扇门——门是铁铸的,厚三寸,从里面闩着,门外守着四名精锐护卫,都是他从京城带来的亲兵。
时间在寂静里缓慢流淌。
琉璃灯里的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烛焰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晃,将墙上几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群扭曲的鬼魅在跳舞。
就在这时,李文昌的眼皮动了动。
很轻微的动作,可医官立刻察觉了。他俯身,低声唤:“李大人?”
李文昌的眼睛缓缓睁开。起初是茫然的,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审讯室低矮的穹顶。穹顶也是青砖砌成,砖缝里长着薄薄的白霉,在灯光下像一层霜。渐渐地,瞳孔聚拢,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长案后的苏绣棠身上。
那目光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有嘲弄,可深处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那是一个走到绝路的人,终于不必再伪装、不必再算计、不必再挣扎的释然。
“苏...姑娘。”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喉咙,“不,该叫...苏大人。”
苏绣棠没有应声,只是将长案上的一卷名册推向前,摊开。名册是用特制的桑皮纸订成的,纸页很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她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着一个名字:“李若兰。永昌八年入教,任杭州分坛副香主,负责联络江南织造衙门。三日前在莲花巷被捕,审讯中供出,她的上线代号‘青莲’,每月十五在灵隐寺后山接头。”
她又翻开另一卷账册,指尖划过一行数字:“永昌十二年腊月,杭州分坛收白银三万两,汇款方标注‘东海’,收款用途‘购船’。同年同月,杭州水师上报损失战船一艘,船号‘靖海’,在钱塘江口触礁沉没。而三号码头仓库地下密室里,搜出的船只修缮记录显示,‘靖海号’当年并未沉没,只是假造事故,实际被秘密改造,用于走私。”
一桩桩,一件件。
她从名册翻到账册,从账册翻到密信,从密信翻到缴获的兵器登记、药材清单、人员名簿...每一件证物都清晰,每一笔账目都对应,每一个名字都有来历。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斥责,没有质问,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像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可正是这种平静,让李文昌的脸色越来越白。
不是恐惧的白,是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露出最不堪内里的难堪的白。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漏气。
医官又给他喂了几滴药汁,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伤口绷带迅速被渗出的血染红。医官按住他,用布巾擦去他咳出的血沫,血沫里混着暗红色的血块——那是内腑受损的征兆。
咳了许久,终于停下。李文昌仰面躺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望着穹顶,眼神空洞。许久,他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嘶哑,却多了几分奇异的平静:
“我...时日无多了吧。”
不是问句,是陈述。
医官看了苏绣棠一眼,苏绣棠微微点头。医官低声答:“李大人伤及肺腑,又失血过多,若不用猛药,最多...三日。”
“三日...”李文昌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嘶哑难听,像夜枭啼哭,笑到后来又开始咳嗽,咳出血来,染红了胸前的囚服。他一边咳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皱纹滚落,滴在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也好...也好...”他喘息着说,“这四十年...太累了...”
苏绣棠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文昌笑够了,咳嗽渐渐平息。他转过头,看向苏绣棠,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将熄的炭火最后一跳:“我可以...都告诉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
“让我见一个人。”李文昌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我的女儿...若梅。”
审讯室里安静了一瞬。
苏绣棠的手指在长案上轻轻敲了敲,那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谢知遥的目光从门口转过来,落在李文昌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开他的皮肉,看看里面藏着什么诡计。
“她在哪?”苏绣棠问。
“杭州城里...西大街...锦绣布庄。”李文昌喘息着,“布庄掌柜...姓周...是我...旧部。”
谢知遥立刻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铁闩。门开了一条缝,他对守在外面的亲兵低声吩咐几句,亲兵领命而去,脚步声迅速远去。铁门重新关上,闩好。
审讯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李文昌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杭州城夜里的更鼓声。四更天了。
等待的时间很长。
李文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胸口依旧在起伏,呼吸声时急时缓。医官每隔片刻就探他的脉,喂他药汁,药汁滴入唇缝时,他的喉结会滚动一下,吞咽下去。苏绣棠在长案后坐着,没有翻看文书,只是静静看着那盏琉璃灯,看着灯罩里跳动的烛焰。谢知遥重新靠回墙边,手按在剑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
寅时初刻,门外传来三声叩击——两短一长。
谢知遥开门,两名亲兵护送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色布衣,布料是普通的棉布,洗得发白,袖口和衣襟处还打着补丁,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女红很好。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蒙着一方素色面纱,面纱很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不是李文昌那种锐利或浑浊,也不是寻常女子的温婉或娇媚,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淡漠的清澈,像秋日深潭,水面平静,可深处藏着看不见的漩涡。她的身形瘦削,肩背挺得很直,走进审讯室时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可每一步都稳,像走过千百遍这条路。
她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匣子是檀木的,不大,长一尺,宽半尺,厚三寸,表面没有雕花,没有漆绘,只是素面,可木料本身的纹理很细密,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匣子边角有磨损的痕迹,有些地方的包铜已经脱落,露出底下木材的原色,显是有些年头了。
女子走到长案前三步处停下,没有看苏绣棠,也没有看谢知遥,目光直直落在木床上的李文昌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的不是自己重伤濒死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可如果仔细看,能看到她握着木匣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木匣捏碎。
“爹。”她开口,声音很轻,很淡,像在叫一个陌生人。
李文昌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在看见女子的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亮得瘆人。他想撑起身子,可刚一动就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又跌回草席上。医官扶住他,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能半坐着。
“若梅...”李文昌的声音在颤抖,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颤抖,“你...你来了...”
“您要的东西。”女子将木匣放在长案上,动作很轻,可木匣落在案面时还是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退后两步,重新站定,目光依旧看着李文昌,可眼神深处那层淡漠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苏绣棠打开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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