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棋局(1/2)

六月初二的未时三刻,日头正好悬在中天。

光从钦差行辕天井上方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里漏下来,漏过檐角,漏过廊柱,漏过庭院里那几株枝叶繁茂的槐树,被层层过滤后,落到地面时已经变得稀薄而苍白,苍白里透着青,透着灰,透着一股子地底深处翻上来的、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冷。光斑在青砖地上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缓慢移动,随着日头的西斜,从东墙根移到西墙根,从台阶上移到门槛边,像一群无声的、拖着长尾的鬼魂,在空旷的庭院里缓缓游荡。

可地下,是另一番景象。

地下审讯室在行辕最深处,要穿过三道厚重的石门,走过一条长而陡峭的、向下延伸的石阶,才能到达。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两侧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墙壁湿滑,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苔藓在常年不灭的油灯照耀下泛着墨绿色的光,光里映着人影,人影随着脚步移动而晃动,扭曲变形,像一群在深井里挣扎的、无声的鬼魅。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不是地面上的草木清香,也不是寻常地窖的土腥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铁器生锈的腥,血液干涸后的甜腻,陈旧木料腐朽后的微酸,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类似硫磺的刺鼻。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污浊。

审讯室不大,长宽不过三丈,四壁是用整块的青石砌成的,石缝里嵌着特制的防潮石灰,石灰是雪白的,在墙上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无数只惨白的眼睛,在暗处无声地窥视。地上铺着青砖,砖面被常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能映出油灯跳跃的倒影,也能映出此刻室内的三个人影——

苏绣棠坐在正中的一张紫檀木圈椅上。

她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裙,裙料是上好的云锦,可颜色太深,深得像凝固的血,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裙子上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领口和袖口用同色的丝线滚了窄窄的一道边,边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整件裙子透出一种刻意的、近乎肃穆的简素。头发用一根青玉簪绾成简单的发髻,髻上没有任何装饰,连一支步摇都没有,素净得像一根插在墨池里的冰锥。

她的背挺得很直,双手平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缩,在玄色的裙面上按出几个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脸上没有施粉黛,肤色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苍白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像淡墨在宣纸上勾出的细线。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跳跃的灯火,也映着对面那个人——那个被铁链锁在石凳上、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人。

张猛。

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囚服很宽大,罩在他原本魁梧、此刻却微微佝偻的身躯上,空荡荡的,能看出肩膀和锁骨的轮廓,像衣架上随意搭着一件破布。手脚都被特制的铁链锁着,铁链很粗,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有拇指粗细,链子另一头钉在身后的石墙上,钉得很深,深得能听见铁钉嵌入石缝时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的头发散乱,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额角有深深的皱纹,皱纹里嵌着污垢,污垢是暗红色的,像是干涸的血迹。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瞳孔涣散,可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甘的、近乎野兽般的顽固——那是沙场拼杀多年之人,即便沦为阶下囚,也磨灭不掉的最后一点硬气。

他的嘴唇干裂,裂口处渗出血丝,血丝已经凝固,变成暗褐色的痂。下巴上有新长出的胡茬,胡茬是灰白色的,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苏绣棠,盯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盯着那身玄色的、近乎丧服的衣裙。

许久,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粗粝的砂纸摩擦石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重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垂死挣扎般的硬气:

“张某既落尔等之手,无话可说。”

话音落下,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铁链随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而发出的、沉闷的哗啦声。

苏绣棠没有立刻接话。

她的目光在张猛脸上缓缓扫过,从散乱的花白头发,到深陷的眼窝,到干裂渗血的嘴唇,到下巴上那层灰白的胡茬,再到那双虽然涣散、却还残存着一丝顽固的眼睛。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在打量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可平静底下,却有一种更深的、近乎悲悯的东西——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看透了太多生死、太多背叛、太多人性丑恶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清醒。

然后,她动了。

不是站起,不是拍案,只是微微前倾身体,从身旁那张矮几上,拿起一本册子。

册子很薄,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布面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暗黄的纸色。她将册子翻开,翻到某一页,然后用指尖轻轻推到矮几边缘,推到张猛视线可及、却又触碰不到的地方。

册子摊开的那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补录的。页眉处,用朱笔批注着一行小字:“永昌十四年秋,甲字营军械‘损耗’明细”。

下面,是一行行记录:

“九月十五,破甲弩三十具,箭五百支。批注:江中训练时遗失。”

“十月初三,腰刀一百柄,皮甲五十套。批注:库房走水焚毁。”

“十月二十,火铳二十支,火药十桶。批注:运输途中坠江。”

……

每一条记录后面,都有一个签名——“张猛”。

字签得很潦草,笔画粗重,带着武将特有的、近乎蛮横的力道,可每一笔的转折,每一处的连笔,都确凿无疑地指向同一个人——此刻被锁在石凳上、面色灰败、却还在强撑硬气的这个人。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行“张猛”的签名上轻轻点了点,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那些笔画里蕴藏的、已经干涸的墨迹:

“张将军,私自倒卖军械,依《大永军律》第七卷第三条:主犯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涉案金额逾万两者,累及亲族——父母、妻儿、兄弟,凡成年男丁,皆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女眷没入掖庭,永世为奴。”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根一根,扎进张猛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扎进他最恐惧、最不敢面对的那个角落:

“你有一母,年六十八,居杭州城西张家老宅;一妻,林氏,三十有五;一妾,柳氏,二十有二;一子,刚满周岁,尚在襁褓。”

她顿了顿,目光从册子移到张猛脸上,移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开始剧烈收缩的瞳孔上:

“若你只是受人胁迫,情有可原,或可……网开一面。”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山压在张猛胸口,压得他呼吸一滞,脸色瞬间惨白,白得像死人。他的手在铁链的束缚下猛地收紧,收紧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铁链被拽得哗啦作响,响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苏绣棠,盯着那双深潭般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却坚毅的、仿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脸。

眼睛里,有恐惧,有不甘,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苏绣棠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灯焰开始摇晃,在她玄色的衣裙上投下晃动的、不安的光影。

然后,她收回目光,从矮几上拿起另一份文书。

文书是特制的桑皮纸,纸面摊开,上面用更小的字、更密的行距,记录着更多的东西——

“永昌十五年三月十七,戌时三刻,张猛于漕运码头三号仓库,会见一穿宝蓝色锦袍、戴玉扳指之男子。交谈约一炷香时间。”

“四月初二,午时,张猛命亲信从军械司领出破甲弩五十具,箭一千支,以‘例行检修’为名,实际未入营账。”

“四月十八,子时,两艘未挂旗的货船于钱塘江北岸老鸦嘴接货,船上货物疑似军械,由张猛麾下巡防船护送出境。”

“五月二十四,张猛收受银票三张,面额各五千两,合计一万五千两。银票为‘通宝钱庄’所出,票号甲字柒叁贰、柒叁叁、柒叁肆。银票于次日由其亲信埋于杭州城西张家老宅后院,槐树下三尺。”

……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细节,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很平,可平底下涌动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你与那神秘客商会面三次,每次都在漕运码头,每次都在子时前后。你私自领出的军械,从未真正用于检修,而是分批转运,通过老鸦嘴那个废弃的码头,运往外海。你收的银子,不敢存进钱庄,只能埋在老宅后院——可你知不知道,那棵槐树,三日前已经被雷劈了,树干裂开,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

张猛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滚落,滚过深陷的眼窝,滚过干裂的嘴唇,滚进囚服的领口,将灰色的布料洇湿一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铁链随着他的颤抖哗啦作响,响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像某种绝望的、无声的哀嚎。

就在这时,阴影里,有人动了。

是一直站在审讯室西侧墙角、隐在油灯光晕之外的谢知遥。

他穿着墨色的常服,没有着甲,可腰间佩着剑,剑柄裹着的鲨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光。他抱着手臂,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可此刻,雕像活了。

他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很轻,轻得像猫走过棉絮,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张猛的心口上,踩得他呼吸更加急促,脸色更加惨白。

他走到矮几旁,停在苏绣棠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张猛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声音很冷,冷得像深冬的冰:

“你以为闭口不言,你背后之人便会保全你的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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