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归京(1/2)
辰时的官道,像一条被惊醒的灰黄色巨蟒,在渐渐炽烈的晨光下蜿蜒伸展。
路是青石板铺就的,但经年累月的车马碾压,石板表面已磨得光滑如镜,缝隙里填满了黑褐色的泥土和干涸的、分辨不出原色的污渍。车轮碾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混着马蹄铁叩击石板的嘚嘚脆响,还有车夫偶尔甩响的鞭子声、牲口粗重的喷鼻声,交织成一片枯燥却有力的行进节奏。
路两旁的景象,与江南已是天壤之别。
没有绵延的水田和桑林,也没有粉墙黛瓦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田野,田里种着耐旱的高粱和粟米,植株低矮,叶子在干燥的空气里微微卷曲。偶尔能看见几株高大的槐树或榆树,树冠撑开一片有限的荫凉,树皮粗糙皲裂。远处是起伏平缓的土丘,丘上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灌木,在明亮的阳光下投出短短的影子。
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干净的、近乎透明的淡蓝色,飘着几缕丝絮般的薄云。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地面发白,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被车马带起的风卷着,形成一道道缓慢升腾的、淡金色的尘烟。风是干燥的,带着北方平原特有的、尘土和干草混合的气息,扑在脸上,有些糙,有些硬,全然没有运河上那种湿润绵软的水汽感。
苏绣棠坐在马车里,指尖微微挑起车窗边悬挂的靛蓝色棉布帘子一角。
帘子很厚,边缘已经洗得发白,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窗外的景象如同缓缓展开的、褪了色的长卷,一帧一帧从眼前滑过。
她看着那些陌生的田野,陌生的树木,陌生的、赶着驴车或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农人背影。这一切,与记忆里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似乎一样,又似乎全然不同。
记忆中的官道,似乎更宽阔,更平整,路边的树木也更茂盛。父亲的车驾总是走得平稳而从容,母亲会在车里轻声哼着江南的小调,偶尔指着窗外某处,告诉她那是谁家的庄子,那片林子秋天时红叶最好看。她会扒着车窗,好奇地张望,看远处巍峨的城墙在视线里一点点变大,心里充满对京城的向往和即将见到外祖父母的雀跃。
那时的阳光,似乎也更温和些,风里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指尖传来粗布帘子粗糙的质感,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她松开手,帘子落下,将窗外那片过于明亮、过于清晰的北方景致隔开。车厢内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从帘子缝隙里漏进来的几道细细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她背靠着车厢壁,缓缓闭上眼睛。
不是疲惫,而是需要将心头那些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情绪,一丝丝压回去,碾平,封存。
五年了。
距离上次走在这条路上,已经整整五年。
那时她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是苏家唯一的小姐,前程似锦,无忧无虑。
如今,她是隐姓埋名的孤女,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归来者,是藏在帷帽和虚假身份下的影子。
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凉的“宁”字令牌,又触到另一侧袖袋里,那枚三皇子给的铜牌。两块牌子,代表两条可能的路,也代表两份沉甸甸的、吉凶未卜的“机缘”。
车窗外的马蹄声靠近了些。
谢知遥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不高,却清晰:
“前面就是永定门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就是这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永定门。
京城九门之一,南面正门。
过了那道门,就是真正的京城了。是天子脚下,是权力中心,是富贵温柔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更是她苏家满门鲜血浸染之地,是她父母含冤莫白、尸骨无存之所。
苏绣棠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很深,很深,仿佛要将车厢内略显窒闷的空气,连同心头最后一丝软弱的波澜,都彻底压入肺腑深处。然后,她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的恍惚、追忆、伤痛,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沉静,沉静底下,是淬过火的、不容动摇的坚定。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帷帽。
帷帽是出通州城前换上的,青纱织就,纱质细密,从帽檐四周垂下,长及胸前,将她大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只隐约透出一个朦胧的轮廓。身上穿的青莲色素面绢丝褙子和月白挑线裙子,颜色低调,料子也只是中等,符合一个被侯府请来教习女红的“江南绣娘”身份。
马车微微一顿,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外面嘈杂的人声、车马声、吆喝声陡然放大了许多,像潮水般涌来。
苏绣棠再次挑起帘角,向外望去。
永定门已然在望。
那是一座巍峨得令人屏息的巨大城门。青灰色的城砖垒砌出高达数丈的城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城墙顶上,是锯齿状的垛口和了望的角楼,旗帜在风中飘扬。巨大的城门洞开,两扇包着厚重铁皮、钉满碗口大铜钉的城门向内侧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口。
城门洞前,黑压压一片。
是等待入城的人流车马。牛车、马车、驴车、独轮车混杂在一起,挑着担子的行商、挎着篮子的农妇、背着行李的书生、还有拖家带口的百姓,摩肩接踵,排成了几条歪歪扭扭、缓慢向前蠕动的长龙。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味、尘土味,还有人们因焦急等待而发出的嗡嗡议论声。
城门两侧,站着两排持戟的兵士,甲胄鲜明,面无表情。几个穿着皮甲、腰佩军刀的小头目在队伍前来回走动,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或是拦下某辆车、某个人,仔细查验路引文书。
盘查显然比寻常时候要严些。
苏绣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兵士的脸,扫过城楼上方隐约可见的弓箭手身影,扫过人群中某些看似随意走动、眼神却格外锐利的身影。
就在这时,马车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肩上搭着条汗巾的年轻人,像是不经意地靠近了车窗。他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空了的麻袋,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完全淹没:
“城门守卫比平日多了一队,盘查仔细,但对文书验看得严,对货物抽查倒似寻常。未见特殊布置。”
是阿青。他已先一步混在人群里,将城门情况摸了一遍。
苏绣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帘子放下。
马车随着车队,一点点向前挪动。
速度很慢,慢得能清楚地听见前面车夫与守兵交涉的声音,能看见守兵翻开路引时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阳光越来越烈,晒得车顶发烫,车厢里闷热起来,苏绣棠的鬓角沁出细汗,但她坐得很稳,连帷帽的轻纱都没有动一下。
终于,轮到了他们的马车。
一名穿着皮甲、面色严肃、眼角有疤的小头目走过来,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先扫过骑着骏马、立在一旁的谢知遥,又落在这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扎实的青幔马车上。
“路引。”小头目声音粗哑,带着京官特有的、见多了各色人等的倨傲。
车夫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路引文书递上。
小头目接过,翻开,目光在那“江南织户,携绣娘入京”的字样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向戴着帷帽、静静坐在车中的苏绣棠,眉头皱起:
“车里何人?帷帽摘下,验看面目。”
气氛微凝。
谢知遥这时才轻轻一夹马腹,上前半步。他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向那小头目,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
“王校尉,今日是你当值?”
那小头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骑马的公子认得他。他仔细看向谢知遥,待看清对方容貌气质,尤其是腰间那柄虽未出鞘、却显然非凡品的软剑,以及马鞍旁隐约露出的侯府标记时,脸色倏然一变,倨傲之色立刻收敛了大半,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
“原、原来是谢小侯爷!卑职眼拙,一时没认出来,恕罪恕罪!”
谢知遥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那路引上,语气依旧平淡,却自然带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车里是府上老夫人特意从江南请来的绣娘,手艺不错,性子却腼腆,不喜生人。路引文书俱全,王校尉可要详细查验?或是……请绣娘下车,当众摘了帷帽?”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商量询问的意味。可听在那王校尉耳中,却重如千钧。
定北侯府的老夫人请来的绣娘……当众摘帷帽查验……这若是传出去,得罪了侯府且不说,一个“苛待女眷、有辱斯文”的罪名,他也担待不起。
王校尉额角渗出冷汗,连忙将路引文书双手递回车夫手中,脸上堆起笑容:
“小侯爷说笑了!既是府上贵客,又是女眷,规矩卑职省得,省得!放行,快放行!”
他转身,对拦在车前的兵士用力挥手。
兵士们立刻让开通道。
谢知遥不再多言,对王校尉略一点头,便策马当先,引着马车缓缓驶入那幽深高大的城门洞。
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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