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流浪者密网（2/2）

他没有贸然靠近。这些被社会彻底抛弃的群体，对外界，尤其是对穿着制服的人，有着本能的、根深蒂固的敌意和不信任。他需要一双眼睛，一个向导，一个能在流浪者密网中穿行而不被排斥的“自己人”。他需要一个艾米可能存在的理由——一个能让她融入这片绝望之地的身份。

他躲在一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混凝土桥墩后面，耐心地等待着。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海鸥凄厉的鸣叫中缓慢流逝。夕阳如同粘稠的血浆，涂抹在泰晤士河污浊的水面上，将废弃码头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远处仓库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从窝棚区域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像是机油和泥土混合）的卡其色风衣，下摆磨损得很厉害。深棕色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着贴在脸颊。她背着一个半旧的、印着褪色红十字标志的帆布医疗包，鼓鼓囊囊，步履沉稳，带着一种在混乱环境中磨砺出的从容，但眉宇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皮肤因风吹日晒显得有些粗糙，甚至刻意涂抹了些许灰土。但那双眼睛——冷静、深邃、蕴藏着钢铁般意志和永不熄灭的探寻之火的眼睛——让汤姆瞬间认出了她。

艾米！尽管刻意改变了装束，收敛了锋芒，甚至让皮肤显得粗糙黯淡，但汤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她没有死。她像一滴水，融入了这片绝望的海洋，伪装成无国界医生，利用流浪者网络这张无形的密网，在追踪Ω-7的幽灵！

汤姆的心脏狂跳起来，混合着找到她的激动和对她处境的担忧。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屏住呼吸，在混凝土桥墩的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远远地观察着。

他看到艾米走到一个蜷缩在破毯子里的老人面前，那老人形容枯槁，正是本尼提到过的“老烟囱”。艾米蹲下身，动作熟练而轻柔，低声询问着什么，拿出听诊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麻木，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部右侧。艾米的神情变得凝重。她放下听诊器，从医疗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带有紫外线led灯头的手持设备——便携式荧光检测仪。汤姆认出这是用于快速筛查某些皮肤感染（如真菌）或特定化学物质残留的设备。她示意老人掀起一点衣服。老人犹豫了一下，痛苦地蜷缩着，但还是艰难地掀起破旧毛衣的一角，露出枯黄松弛的腰侧皮肤。

艾米小心地用仪器发出的幽幽蓝光照射着老人指的位置。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光线也很昏暗，但汤姆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清晰地看到，在仪器发出的蓝光下，老人腰侧皮肤上，赫然浮现出几道扭曲的、断断续续的荧光线条！它们纠缠着，形成一个极其简化的、残缺的三角轮廓——三条扭曲铁轨符号的变体！和本尼描述的完全一致！那荧光的颜色，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蓝绿色！

艾米迅速关闭了荧光灯，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低声对老人说了几句，从医疗包里拿出几片药（可能是止痛药或维生素）递过去，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可能是相对安全的临时医疗点）。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颤巍巍地收下药片，裹紧毯子，蹒跚着朝艾米指的方向挪去。

汤姆的心沉到了谷底。又一个！Ω-7的感染症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艾米显然是在有目标地追踪这些出现症状的人，利用便携荧光检测仪快速筛查感染者，试图绘制Ω-7的传播路径图！她是在利用这些被“食铁兽”标记的猎物，反向追踪那头银色巨兽的巢穴和感染源头！

艾米站起身，目送老人离开，眼神复杂而沉重。她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巨大的吊臂、废弃的集装箱堆、还有汤姆藏身的巨大桥墩……

汤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暴露了？就在他几乎要做出反应时，艾米的目光在桥墩方向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仿佛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阴影。她转身，紧了紧肩上的医疗包，步履沉稳地朝着码头区更深处、阴影更浓重、靠近巨大排污管道入口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巨大的废墟背景下显得渺小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汤姆没有动。他靠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桥墩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透过衣物渗入皮肤。艾米发现了他吗？刚才那不到半秒的凝视，是巧合，还是她刻意的警告？她传递了信息（她在追踪），却拒绝直接接触。她在告诉他：她在追踪，但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或者说，她认为他已经被体制排除在外，无法成为助力，甚至可能成为被监视的目标。她在独自深入虎穴。

他不能贸然跟上。艾米的伪装是她的护身符，他的出现，不仅会暴露她，更可能引发流浪者社群的排斥和恐慌，甚至引来“清道夫”或其他未知的威胁。他需要另一种方式，在这张由绝望和恐惧编织的密网中，寻找艾米可能遗漏的线索，或者…等待她再次留下痕迹。那个被荧光标记的“老烟囱”，或许就是下一个被“食铁兽”吞噬的目标，也可能是艾米追踪链上的关键一环。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废弃的码头区。风声更加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钢铁骨架间哭嚎。汤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藏身处，没有走向艾米消失的方向，而是朝着之前那个老人（老烟囱）蹒跚离开的位置潜行过去。那是一个堆满巨大废弃集装箱的区域，集装箱锈蚀的外壳在微弱的天光下如同怪兽嶙峋的背脊，形成迷宫般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铁锈味和潮湿的霉味。

他小心翼翼地踏入集装箱的阴影夹缝。脚下的地面泥泞，混杂着油污和不明废弃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铁锈、化学药剂（类似苯酚或氯仿的刺鼻甜味）和某种…生物组织轻微腐败的甜腻气息。令人作呕。

突然，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胸腔最深处被碾碎挤出来的痛苦呻吟，从前方一个集装箱的转角后面传来！

汤姆瞬间僵住，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他屏住呼吸，贴着冰冷潮湿、布满冷凝水的集装箱铁壁，如同壁虎般无声地挪动，探出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血液几乎冻结！

就在两条集装箱夹缝形成的狭窄死胡同里，那个刚刚接受过艾米检查的老人——“老烟囱”，此刻正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着！他枯瘦的手死死抠着自己的右侧腰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短促而剧烈的痉挛，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撕扯他的内脏！他的身体痛苦地翻滚着，破烂的毛衣被掀起一角。

更恐怖的是他的腰侧！就在老人痉挛着翻滚、破烂衣服被掀起一角的瞬间，汤姆清晰地看到，那片皮肤下，正透出一种诡异的、幽幽的蓝绿色荧光！光芒比之前艾米检测时更盛，更刺眼！那光芒并非均匀一片，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扭曲光丝构成，它们疯狂地闪烁、搏动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老人痛苦的抽搐而明灭不定！那光丝勾勒出的图案，尽管因为痛苦扭曲而有些变形，但核心的结构清晰可辨——三条末端扭曲纠缠的光轨，构成一个残缺却邪异无比的三角符号！正是那三条铁轨的简化荧光版！它在黑暗中疯狂地搏动，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倒计时器，宣告着宿主生命的终结！

“呃啊——！”老人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如同气管被撕裂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布满污垢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绝望地瞪着上方集装箱缝隙里那方狭窄的、污浊的天空！就在他身体弓起到极限的刹那，汤姆敏锐地捕捉到，在老人那因痛苦而大张的、露出残破黄牙的口腔深处，在喉咙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类似细小金属零件高速摩擦咬合的“咔哒”声一闪而逝！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机械感！

紧接着，老人弓起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回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最后抽搐了几下，喉咙里那漏气风箱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彻底不动了。

只有腰侧皮肤下那诡异的蓝绿色荧光，依旧在疯狂地搏动着，在死寂的集装箱夹缝中，无声地描绘着那三条扭曲的铁轨。它们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死者的血肉之上，也如同冰冷的嘲弄，刻在汤姆的视网膜深处。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腻气味瞬间变得浓烈起来。

荧光映照着老人圆睁的、空洞的眼睛，也映照着汤姆惨白的脸。风中，似乎传来了极远处，铁轨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震颤嗡鸣。Ω-7的收割，无声无息，就在这被遗忘的角落完成了它的工作。艾米的追踪，又断了一条线。而汤姆，再一次目睹了这血肉齿轮被系统无情碾碎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