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站台(1/2)

第一章:午夜站台

泰晤士河上,1992年11月的黑夜浓稠如沥青,吞噬了南岸最后一点灯火。滑铁卢地铁站这头疲惫的钢铁巨兽,在子夜时分彻底停止了喘息。沉重的铁闸门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偶尔呼啸而过的夜车。巨大的拱形入口如同空洞的眼窝,凝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空气里沉淀着经年的尘灰、潮湿水泥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邃、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铁锈味,像是巨兽凝固的血液。

“老比利,磨蹭什么呢?” 一声低哑的催促在空旷的站厅里激起微弱的回音。穿着油污蓝色工装的维修工头子杰克,用手电筒不耐烦地敲着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栏。光柱在布满涂鸦的瓷砖墙和空荡荡的售票窗口上跳跃,“赶紧查完维多利亚线那段老破管道,老子要回去灌杯热茶,这鬼天气!”

另一个更年轻、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通往深层隧道的维修楼梯口传来:“就来,就来!妈的,这地方,阴气森森的,跟掉进冰窟窿似的。” 比利的声音在幽深的楼梯井里碰撞,变得有些失真。他拧亮头顶的矿灯,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了脚下磨损严重的混凝土台阶。空气里那股铁锈味、灰尘味,混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陈年地下河水淤积出的腥腐气息,变得更加浓烈,直冲鼻腔。每一次落脚,靴子踩在湿滑的台阶上,都发出粘腻的回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冰冷的空气钻进脖子。

这条通往废弃维多利亚线延伸隧道的狭窄通道,早已被运营方遗忘。手电光柱扫过坑洼不平的墙壁,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霉斑和某种深色的、粘稠的苔藓,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油亮。裸露的管道如同僵死的蛇类,扭曲盘绕在头顶和身侧,凝结的水珠时不时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比利的心跳也跟着漏掉一拍。他总觉得这地方比图纸上标注的深,空气也更冷,像通往另一个世界。

他拐过一个设计图上没有标记的急弯,深入隧道腹地。前方,手电光柱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大半,只能勉强勾勒出拱形隧道顶的模糊轮廓。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低头,光束下移。

光,凝固了。

就在前方不到五米,紧贴着冰冷潮湿的隧道壁,一个人形轮廓斜倚着。一套剪裁考究、质料上乘的深灰色萨维尔街定制西装,此刻却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裹在毫无生气的躯体上。领带歪斜,昂贵的牛津皮鞋上沾满了泥浆。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张脸——或者说,曾经是脸的地方。整个面部皮肤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残忍手段剥去,暴露出下方暗红、湿漉漉的肌肉纹理和森白的骨骼轮廓。空洞的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通往虚无的深渊。下颌骨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张开着,仿佛在无声地发出最后一声惊骇的嘶鸣。尸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冷几分。

比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被掐断的抽气,像破旧风箱猛地拉了一下。胃部剧烈痉挛,酸水直冲喉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隧道壁上。头顶的矿灯疯狂晃动,光影在死者那血肉模糊的脸和旁边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剧烈跳跃,如同地狱的探戈。他死死捂住嘴,强压下翻涌的呕吐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他才找回一丝力气,颤抖的手摸索着腰间那台笨重的摩托罗拉对讲机,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死寂的隧道里绝望地回荡:

“指…指挥部…滑铁卢…维多利亚废弃段b7区…死…死人!我的上帝啊…没脸了…没脸了!”

警笛凄厉的嘶鸣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滑铁卢站外凌晨的寂静。红蓝爆闪灯旋转着,将湿漉漉的街道和站口古老的石墙染上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色彩。沉重的铁闸门被液压剪强行破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汤姆·布朗宁警探第一个矮身钻了进去。他个子很高,肩背宽阔,一件深棕色的旧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和深色领带。五十岁上下,灰白的短发修剪得极短,像钢刷一样立在头顶。脸庞棱角分明,如同被伦敦的寒风和岁月共同雕琢过,刻着深深的法令纹,下颌线绷得很紧。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是种近乎透明的冰蓝色,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昏暗的站厅,目光沉稳得像在丈量战场,看不到丝毫惊惶。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表情凝重的制服警察、现场勘查员和摄影师,靴子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杂乱而沉重的回响。

“封锁所有出入口,包括所有维修通道、通风井、邻近未启用管道。技术组,空气采样,现在!”汤姆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目击者比利?带路。其他人,地面足迹保护,一寸寸扫。”

老比利被两个警员扶着,站在站厅一角,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看到汤姆冰蓝色的眼睛,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哆嗦着指向那条通往地狱的楼梯:“下…下面…警探,就在下面b7区…太可怕了…像…像被什么东西啃过脸…”

汤姆点点头,没再多问。他接过技术员递来的强力lumilite手电,光束稳定而明亮,远超比利的矿灯。他率先走下维修楼梯,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他身后的探员和技术员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器材箱的碰撞声、压抑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在这条通向死亡的通道里形成一种沉闷的背景音。空气中,先期抵达巡警喷洒的鲁米诺试剂(用于潜在血迹荧光反应)混合着浓烈的化学防腐剂气味,与隧道本身阴冷浑浊的铁锈、霉菌气息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隧道深处那股阴冷的气息更甚。当光束再次聚焦在那具倚墙而坐的恐怖尸体上时,现场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声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无影灯被迅速架起,惨白的光线将现场照得如同手术台般清晰,也放大了那张无面孔的可怖细节。

汤姆在距离尸体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从那双被剥去皮肤、空洞凝视的“眼睛”,滑过暴露的肌肉纹理和森白下颌骨,最后定格在死者西装前襟上。那里,在心脏位置稍下的地方,深色的昂贵布料被某种锐器划开了一道长约十五厘米的口子,边缘异常整齐,绝非撕裂。透过破口,能隐约看到下方同样被划开的衬衫和…一片令人心悸的、异样的平坦——本该是胸腔自然起伏的左侧位置,此刻却凹陷下去一块。伤口边缘极其平滑,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因高频电刀切割而产生的组织热凝发白痕迹。

“上帝…” 身后技术组长威尔逊压抑的低语带着明显的颤抖,“…这切口…太干净了。”

汤姆没有理会。他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绕着尸体移动,lumilite光束如同精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尸体周围的混凝土地面布满灰尘和湿漉漉的泥浆,除了比利慌乱踩踏的凌乱脚印,几乎没有其他明显的拖拽或搏斗痕迹。死者双腿伸直,双手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姿态透着一股怪异的平静,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死者西装的右侧内袋。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形状方正。他朝旁边的物证技术员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技术员立刻会意,将一副崭新的乳胶手套和一个钝头不锈钢镊子放在他掌心。汤姆利落地戴上手套,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他俯下身,镊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内袋,屏住呼吸,指尖隔着乳胶感受着布料下硬物的轮廓。轻轻夹住,缓缓抽出。

一张折叠得异常整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片。纸质发黄、脆硬,显然年代久远,带着图书馆旧书特有的微酸气味。

汤姆用镊子夹着纸片,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谨慎地将其在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掌心展开。

一张地图。伦敦地铁地图。

但绝非当下使用的任何版本。线条粗犷,色彩因年代久远而褪得厉害,站名标识带着七十年代特有的凸版印刷体特有的轻微晕染。地图的右下角印着小小的版权信息:? london transport 1972。地图上,几条主要线路——维多利亚线、皮卡迪利线、区域线——被用醒目的、近乎干涸的暗红色墨水(后来鉴定为氧化铁基墨水,类似陈旧血迹)反复勾勒、加粗,形成几个诡异的闭合环线,完全违背了实际运行规律。地图的中心区域——滑铁卢站及其周边,更是被用同一种暗红墨水,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无数扭曲、尖锐、令人不安的符号。它们像某种古老部落的图腾,又像神秘的数学公式,更像是…某种亵渎的咒文。这些符号仿佛拥有生命,在惨白的光线下和汤姆冰冷的目光中,无声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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