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符号学者(2/2)

马尔科姆·索恩比教授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档案显示55岁)要苍老得多。稀疏花白的头发胡乱地贴在头皮上,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灰白,如同地衣,布满深刻的皱纹。他穿着一件肘部磨得发亮、沾着不明油污和颜料痕迹的粗呢外套。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灰白眉毛下,眼珠的颜色是一种浑浊不清的深棕色,此刻正透过镜片厚度惊人的眼镜(镜片边缘是厚重的漩涡纹),眼神极其锐利地打量着门外的汤姆和艾米,没有丝毫学者常见的温和或书卷气,反而像两把生锈但依旧锋利的解剖刀,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和…深藏的疲惫。

“谁?”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带着喉部旧伤的摩擦音。

“苏格兰场,布朗宁警探。这位是法医杰瑞医生。”汤姆出示证件,“关于一些符号,需要您的专业意见。”

马尔科姆的目光在证件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艾米平静的脸,最后落回汤姆身上。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随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狭窄的空间。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蒸汽嘶鸣。门内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大,但异常拥挤,仿佛一个被疯狂知识塞爆的颅腔。四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图纸、照片、拓片、泛黄的手稿。无数扭曲、怪诞、令人不安的符号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古埃及的圣书体、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凯尔特的欧甘文、中世纪的炼金术符号、共济会的密文、纳粹党卫军的黑太阳标记…层层叠叠,相互交织,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符号丛林。房间中央是几张堆满书籍和纸张的长桌,一盏光线刺眼的卤素工作灯是唯一的光源,在符号的海洋中投下一个惨白的光圈。空气里除了灰尘味、旧纸的酸味、墨水的臭味,还弥漫着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以及淡淡的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的味道——墙角堆着几个未完成的画框,上面涂抹着暗红和黑色的抽象符号。

马尔科姆径直走到一张相对“空旷”的桌子旁,用布满老人斑的手随意地拂开几本厚重的典籍(《the cipher of baphomet》、《地下欧洲:秘密社团的符号网络》),露出一块桌面。“东西。”他言简意赅,声音在符号的包围中显得更加干瘪。

汤姆将放大的照片铺开在桌面上。第一张:尸体第四、五肋骨上深深刻入的符号特写。第二张:1972年地铁图上滑铁卢站区域那些暗红扭曲的符号群。第三张:两者关键部分的并置对比。

卤素灯惨白的光线打在照片上,那些线条显得更加狰狞。马尔科姆俯下身,浑浊的双眼几乎贴到了照片上。他枯瘦的手指在肋骨刻痕的照片上缓缓移动,沿着每一道深刻、痛苦线条的走向。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轻微,房间里只剩下老旧挂钟秒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嗯…”一个低沉、含混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转身走向一面被各种北欧符文拓片和圣殿骑士密码图覆盖的墙壁。他精准地抽出一张边缘卷曲的旧照片,上面是某块瑞典乌普萨拉出土的北欧石碑局部拓片,刻着几个粗犷的如尼文字。“eihwaz (?),”他用指甲敲了敲照片上一个形似大写字母‘m’但中间多了一竖的符号,“紫杉树。死亡。转化。坚韧。连接九界的树。”接着,他又指向尸体照片上某个带着尖锐钩子的扭曲变体,“看这里,钩的方向反了,还多了这个点…不是书写错误,是故意的变异。指向…下方?地下?深渊?”

他的目光又投向地铁图照片上那些密集、疯狂的红墨水符号群。浑浊的眼珠在厚镜片后飞快地转动,像高速运转的古老仪器。他不再说话,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临摹那些符号的轨迹,嘴唇无声地翕动。他的视线在几个由点和短线组成的几何图案(类似管理员展示的圣殿骑士“路径密码”)上反复停留,眉头越皱越紧。

艾米敏锐地注意到,马尔科姆的目光在符号群中心区域——那个被几条红色环线交汇、被无数扭曲符号重重包围的核心点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惊悸的神色,快得难以捕捉,随即被更深的冷漠掩盖。那眼神…像触发了某种深埋的记忆创伤。

“圣殿骑士的密码…”马尔科姆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着锈铁,“…混合了被诅咒的如尼文变体。这不是信息传递。”他干枯的手指猛地戳向照片中心,点在那个核心点上。“这是地图!是指向!”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刺向汤姆和艾米,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沉重:

“‘地铁网络中的血色献祭’(blood sacrifice in the tube’s web)。这些符号…它们在标记地点,标记时间,标记…祭品被取走的部分,以及献祭本身的目的地!”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死者肋骨照片上那代表“eihwaz”的扭曲变异符号上,“这个指向地下的变异…还有这个点阵…”他又指向地铁图符号群边缘那几个点线图案,“…指向更深、更黑暗的节点。你们的受害者,他被剥去的脸,被摘走的肺…不是结束。这只是仪式的一部分。这地图上的环线,是血管,是通道…它们在输送,在循环…”

浑浊的声音在符号密布的房间里回荡,卤素灯惨白的光线将墙上那些扭曲的图形投射出巨大而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蛰伏的恶魔在墙壁上蠢蠢欲动。马尔科姆浑浊的眼底,除了洞悉的冰冷,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恐惧。他像是看到了符号背后流淌的鲜血,听到了铁轨深处传来的、无声的尖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左手腕上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仿佛那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汤姆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风暴在无声地凝聚。东德的军用安眠药,十二世纪圣殿骑士的死亡密码,二十年前的地铁线路图,被精密摘除的肺叶,还有这指向“血色献祭”的恐怖解读…一条由鲜血、符号和冰冷铁轨构成的黑暗脉络,正从伦敦地底最幽深的角落,向着1992年的阴冷现实,狰狞地蔓延开来。他感到脚下这坚实的城市,仿佛正随着马尔科姆嘶哑的预言,缓缓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由历史骸骨和现代罪恶共同浇筑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