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未亡魂(2/2)
离开白水村时,赵江州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孤坟。他知道,白梅和孩子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而他,将用余生来偿还这笔良心债。
第一章 腐土的气息
1983年的初秋,赵江州回到省城的第三天,在教育局档案室整理文件时,发现自己的钢笔不见了。他翻遍所有抽屉,最后在最底层的档案柜后面摸到了——笔帽上沾着湿润的泥土,带着白水村特有的那种腥气。
老张,有人进过我办公室吗?赵江州用纸巾擦拭着钢笔,指纹沾上了铁锈般的红色。
没啊。同事老张从报纸后抬头,突然皱眉,你身上什么味?像烂树叶似的。
赵江州抬起胳膊嗅了嗅,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这是坟地的气味。
下班时下起了小雨。赵江州撑着黑布伞往家走,经过百货公司橱窗时,余光瞥见玻璃反射中自己身后跟着个高大的身影。他猛地转身,雨幕中只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但地上分明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光脚的,比常人大一圈,脚趾间还粘着草屑。
树根...赵江州喉咙发紧。那晚白梅托梦说她和孩子已经安息,却只字未提王树根。
沈青正在厨房炒菜,新买的牌收音机播着《乡恋》。赵江州刚把伞放好,就听见的一声,收音机突然跳到了刺耳的杂音频道。
又坏了!沈青用锅铲狠狠拍了下收音机,杂音反而更大了,隐约夹杂着男人低沉的喘息声。
赵江州走过去直接拔了电源。寂静中,他们听见厨房窗外传来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从高处跳下来。
野猫吧。沈青的声音有点抖。她炒的青椒肉丝明显盐放多了,咸得发苦。
第二章 镜中人
中秋节前,局里给每个科室发了月饼票。赵江州排队时,前面两个女同事的闲聊飘进耳朵:
行政科小刘昨晚加班,说听见三楼有打谷子的声音...
我也听保卫科老李说了,昨儿半夜巡逻,看见赵科长办公室亮着灯,里头像有人在摔跤...
赵江州捏着月饼票的手出了汗。他的办公室就在三楼,而昨晚他分明在家。
领完月饼回家,沈青正在试穿新做的呢子大衣。她站在穿衣镜前转圈,突然尖叫着后退,撞翻了茶几上的麦乳精。
镜子里...有张男人的脸!沈青死死抓住赵江州的胳膊,就在我身后!左脸有道疤!
赵江州盯着镜子,只看见自己和妻子苍白的倒影。但镜面摸上去冰凉刺骨,呵气竟结了一层薄霜。
那晚他们早早熄灯,却都睡不着。半夜,沈青突然掐住赵江州的胳膊:你听!
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钝器击打墙壁,节奏恰好是当年白水村舂米的频率。声音从客厅移到厨房,最后停在卧室门外。赵江州抄起搪瓷脸盆准备自卫,声响却戛然而止。门缝下慢慢渗进一滩水渍,混着几根腐烂的稻草。
第二天,沈青顶着黑眼圈去了图书馆。赵江州请假去了趟医院,医生说他神经衰弱,开了些安定片。回家路上经过邮局,窗口的老阿姨叫住他:赵同志,有你的信,乡下亲戚来的。
信封是粗糙的草纸,没贴邮票。白英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赵同志,我大哥王树根的坟裂了,棺材板翘起三尺高。张半仙说他的魂跟着你进城了。他死前发过誓要你偿命。你千万小心。——白英
信纸背面粘着几粒坟头土,赵江州的手指刚碰到,就听见耳边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还我白梅!
自行车棚里的车辆突然齐刷刷倒下,看门老头嘟囔着邪了门了。赵江州把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却发现裤脚不知何时沾满了泥巴,像是刚走过田间小路。
第三章 夜惊魂
沈青开始失眠。她总说半夜听见厨房有剁骨头的声音,可早晨案板干干净净。更可怕的是衣柜——她那些的确良衬衫的肩膀位置,总会出现两个泥手印,像是被个高大男人试穿过。
我们搬家吧。沈青在早餐时突然说,眼睛盯着粥碗不敢抬头,这房子不干净。
赵江州看着妻子浮肿的眼皮,想起白水村关于怨灵的说法:横死的人如果执念太深,会在头七后变成,专找仇家索命。王树根是坠崖死的,死前最恨的就是他...
今天我去找个明白人问问。赵江州咽下馒头,喉咙干得发疼。
教育局门房老周是本地通。听赵江州婉转地问起驱邪的事,老周压低声音:鼓楼后街有个郑半仙,解放前是茅山道士。不过现在搞改革开放,这些封建迷信...
黄昏时分,赵江州在鼓楼后街的杂院里找到了郑半仙。老头正在煤炉上煎药,听完来龙去脉,从床底下拖出个积灰的木箱。
怨鬼索命,最是难缠。郑半仙取出一面八卦镜,这祟物生前是不是练家子?左脸有疤?
赵江州心头一跳:您怎么知道?
八卦镜突然自己转向西北方,镜面浮现出模糊的人影——王树根穿着下葬时的蓝布褂子,正在某处阴暗角落磨一把生锈的柴刀。
不好!郑半仙脸色大变,这怨鬼已经修成了!今晚子时必来索命!
他塞给赵江州一包香灰和几张符:贴在门窗上。记住,听见任何动静都别开门!
第四章 死斗
那晚沈青回娘家了——她母亲突然心口疼。赵江州知道这是借口,沈青分明是怕了。
十一点,赵江州按照郑半仙的嘱咐,用香灰在门口撒了条线。符纸刚贴好,楼道里的声控灯就开始忽明忽灭。对门李科长家的狗突然狂吠,接着变成呜咽,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十一点半,厨房的水龙头自己打开了,流出的却是暗红色的液体,带着铁锈味。赵江州用抹布堵住下水口,血水很快积了半池。
十一点五十分,整栋楼的电路突然瘫痪。月光透过窗帘,在地上投下诡异的蓝影。赵江州握紧郑半仙给的桃木钉,后背紧贴卧室墙壁。
午夜钟声敲响时,防盗门传来的一声巨响,震得墙皮簌簌掉落。门外的香灰线上浮现出几个巨大的光脚印,像是有人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赵——江——州——王树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山洞里的回音,出来受死!
第二下撞击让门框变形。赵江州看见防盗门的猫眼透进诡异的红光,像是门外人正用独眼窥视。第三下撞击后,香灰线地燃起幽绿色的火苗。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赵江州哆嗦着背诵郑半仙教的咒语。门上的符纸突然无风自动,发出金光。
门外传来痛苦的嚎叫,接着是重物滚下楼梯的闷响。整栋楼的灯同时亮起,刺得赵江州睁不开眼。等他适应光线时,发现门口散落着几块腐肉和断裂的指甲,正迅速化成黑水渗进地板缝。
电话铃突然炸响。赵江州抓起听筒,听见郑半仙虚弱的声音:暂时...挡住了...但他还会回来...你得去他坟前...
电话断了。赵江州瘫坐在地,发现手中的桃木钉不知何时折断了,断口处渗出暗红的液体,像血又像铁锈。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在对面工厂的烟囱上。高音喇叭开始播放《东方红》,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涌进厂门。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赵江州知道,对于被怨灵缠上的他来说,白天和黑夜已经没有了区别。
赵江州站在白水村村口的老槐树下,十月的风卷着枯叶打旋。五年了,这棵树比记忆中更加粗壮,树干上那道被雷劈过的焦痕还在,像极了王树根左脸的伤疤。
来了?白英不知何时出现在小路上,怀里抱着熟睡的王念白。孩子已经四岁了,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安静得像只小猫。
赵江州点点头,嗓子干得发疼:坟在哪?
跟我来。
他们沿着田埂往西走,穿过一片收割过的玉米地。白英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惊起几只麻雀。远处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公社新买的拖拉机正在翻地。
村里通电了,白英突然说,上个月的事。
赵江州看着远处电线杆上停着的乌鸦,想起郑半仙临行前的嘱咐:怨鬼最怕两样东西——生前最在乎的,和死后最挂念的。
乱葬岗比记忆中更荒凉。王树根的坟包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棺材洞。墓碑斜插在土里,裂缝中爬满蛛网般的红色菌丝。最骇人的是坟周寸草不生,却散落着几十个烟头——王树根生前最爱抽旱烟。
树墩呢?赵江州问。
白英的眼睛暗了暗:去县里学习拖拉机了...他不想见你。
赵江州从提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香烛纸钱,还有一瓶高粱酒。白英把孩子放在远处的老榆树下,走过来帮他摆供品。
我哥死的那天,白英突然开口,怀里还揣着白梅姐绣的荷包。
赵江州的手一抖,火柴盒掉在坟土上。他弯腰去捡,突然听见棺材洞里传出一声,像是有人在翻身。
他来了。白英退后两步,日落前我得带孩子回去。
赵江州点燃香烛,火苗窜起一尺多高,变成诡异的绿色。他咬开酒瓶盖,把烈酒浇在坟头上:树根哥,我来了。
风突然停了。远处拖拉机的声响、鸟叫、虫鸣,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赵江州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棺材板炸裂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一只青灰色的手破土而出,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紧接着是手臂、肩膀,最后是那颗长着王树根脸的头颅——左脸的伤疤已经腐烂见骨,右眼成了个黑洞,但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的恨意,比五年前更加骇人。
你...还敢回来...尸体发出含混的喉音,带着泥土从坟里爬出来。腐臭味扑面而来,赵江州胃里翻江倒海,却强撑着没后退。
树根哥,他声音发抖,白梅是自己难产死的,不是我害的。
放屁!腐尸突然暴起,一把掐住赵江州的脖子,要不是你骗她...她会死?!
赵江州被掼在地上,后脑勺磕到墓碑,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从兜里掏出个褪色的蓝布荷包——白梅的遗物,白英偷偷塞给他的。
腐尸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它松开赵江州,颤抖着去抓那个荷包,腐烂的手指却穿过了布料。
白梅...白梅...王树根的尸体跪在地上,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嚎。赵江州趁机爬起来,从包里掏出郑半仙给的铜钱剑,却听见白英在远处喊:
别动手!让我来!
她抱着醒来的王念白走近。孩子看见可怖的腐尸不但没哭,反而伸出小手:大伯...
腐尸浑身一震,独眼里流下两行黑血。小...小白?
王念白突然地哭了。眼泪滴在腐尸手上,冒起缕缕白烟。令人震惊的是,被泪水沾到的地方,腐烂的皮肉开始愈合,渐渐恢复成生前的模样。
白英红着眼睛说,白梅姐走前说...说让你好好过日子...
王树根的尸体剧烈颤抖起来。它看看荷包,又看看哭泣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赵江州身上。那种刻骨的恨意渐渐淡了,变成深深的疲惫。
照顾好...我弟...尸体说完这句,轰然倒地,迅速风化成一具白骨。风又起来了,吹散了刺鼻的腐臭,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
赵江州瘫坐在地,发现手中的铜钱剑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白英抱起停止哭泣的王念白,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冲赵江州露出个笑脸。
结束了?赵江州哑着嗓子问。
白英望着西沉的太阳:回去吧,赶得上末班车。
赵江州最后看了眼重归平静的坟包,把白梅的荷包轻轻放在白骨旁边。转身时,他听见白英对孩子轻声哼唱的歌谣——正是当年白梅常唱的那首。
回城的班车上,赵江州靠着车窗睡着了。五年来第一次,他没有做噩梦。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
车到站时天已黑透。赵江州在车站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沈青娘家的号码。
我明天去接你,他说,咱们...重新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传来沈青带着哭腔的。
挂掉电话,赵江州抬头看了看城市的夜空。几颗星星艰难地穿透光污染,微弱地闪烁着。他突然想起白水村的星空,想起白梅坐在打谷场上指给他看银河的样子。
那些都过去了。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将回到教育局的办公室,回到改革开放的洪流中。但有些记忆,会像王树根坟头那株新长出的野草,在无人处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