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煞(第一部分)(1/2)

湘西匪乱时期,我太爷爷被绑到山寨当厨子。

半夜总听见土匪们聚在祠堂啃骨头,可寨子里根本没有肉。

直到那天我太爷爷偷看到——

他们围着口空棺材,啃的是自己的指骨。

边啃边嘟囔:“老祖宗饿了三百年...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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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湘西地界上,兵不如匪,匪不如山里的魍魉。山道两旁,茅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无数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搓摩。李老栓就是在这样的年月,被几条套筒枪顶着后腰,蒙了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掳上了回龙寨。

寨子孤零零地蹲在山顶上,黑压压的一片木楼,像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毒蘑菇。墙是黄泥混着碎石头夯的,高,且陡,墙头上插着的碎瓷片、玻璃碴子,在稀薄的日头底下闪着寒光。几座望楼歪歪斜斜地杵着,黑洞洞的射击孔后面,偶尔能瞥见人影晃过,眼神都带着股子饿狼似的劲儿。

李老栓是个厨子,原来在山下镇上“十里香”饭庄掌勺,一手湘菜做得地道。他被推进寨门时,裤腿上还沾着来时路上溅的泥点子,湿漉漉、沉甸甸的。空气里有股子散不去的霉味,混着牲畜的臊气和人身上积年的油汗味儿,闷得人胸口发堵。

绑他来的土匪头子叫钻山豹,个子不高,精瘦,腮帮子凹进去,显得颧骨特别高,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两枚冰冷的钉子。他捏着李老栓的下巴看了看,又瞥了眼他那一手因为常年握刀切菜而显得格外粗壮的手指,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是个会使家伙事儿的,不是拿枪,是拿菜刀。也好,寨子里缺个整治吃食的,留下吧。”

话说得轻巧,那眼神却分明在说,进了这笼子,是蒸是煮就由不得你了。

李老栓被分派到寨子东南角一个矮趴趴的灶房里,门口就是一口深井,井沿上布满了青苔。他的活儿计就是给全寨子上百号土匪做饭。米是糙米,掺着沙子;菜是野菜,混着烂叶;偶尔有点腊肉,也干硬得像柴火,带着一股哈喇味。可怪就怪在,就这么些玩意儿,做出来的饭食,那些土匪却吃得狼吞虎咽,尤其那几个钻山豹身边的老人,吃着吃着,眼里会冒出一种绿油油的光,不像是满足,倒像是…馋,一种刻到骨子里的馋。

更怪的是夜里。

回龙寨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山风刮过山谷,呜咽得像野鬼哭坟。头几晚,李老栓累得散了架,倒头就睡。可没过几天,他就被一种声音搅得睡不着了。

那声音,总是在后半夜,寨子里死静死静的时候响起。

起初是隐隐约约的,像是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低语,嗡嗡的。慢慢地,声音清晰起来,是一种…咀嚼声。不是吃饭那种咀嚼,是啃东西,啃硬东西,“嘎嘣,嘎嘣”,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黏腻的水声,在寂静的山夜里,磨得人耳膜发痒,心尖子发颤。

声音的来源,是寨子正中央那座废弃的老祠堂。

李老栓问过灶房帮工的一个半大孩子,叫黑娃子,也是被掳上来的,胆子小得像米粒。

“祠堂?栓叔,可不敢打听那儿!”黑娃子脸唰地就白了,手指绞着破衣角,声音压得极低,“豹爷立过规矩,谁也不准靠近,尤其是晚上…那里面,供着…供着以前的祖宗哩。”

“祖宗?”李老栓皱眉,“祠堂供祖宗,天经地义,为啥弄得这么鬼祟?”

黑娃子浑身一哆嗦,眼神惊恐地四下一扫,才凑到李老栓耳边,热气都是冰凉的:“不一样的,栓叔…他们说,里面的祖宗…饿…”

“饿?”

“嗯…饿了三百年了…”黑娃子说完这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缩到灶膛后面,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嘎嘣…嘎嘣…”

那声音连着响了七八夜。李老栓的眼窝陷了下去,眼圈乌黑。他心里的疑云越积越厚,混着恐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留意观察,寨子里粮食不见多,肉腥更是罕见,那这帮土匪,夜夜聚在祠堂,啃的到底是什么骨头?能发出那么清脆的响声?

第九天夜里,月亮被浓云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那“嘎嘣嘎嘣”的声音又准时响了起来,比以往似乎更急切,更密集。李老栓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翻来覆去,只觉得那声音不是响在耳朵里,而是响在他的天灵盖上,响在他的骨头缝里。

一股邪火,混着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猛地顶了上来。他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披上那件满是油渍的破袄子,踮着脚,溜出了灶房。

寨子里巡逻的崽子们也像是刻意避开了祠堂方向,周围空无一人。他借着墙角的阴影,像个鬼魅一样,贴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步挪向那座黑黢黢的建筑。

老祠堂比远处看更破败,门楣上的漆早就掉光了,木头朽烂,露出里面的经络。两扇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光,只有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和低语声,毫无阻碍地传出来。

腥气,一股他从未闻过的腥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不是血腥,也不是鱼腥,倒像是…陈年的棺木混着什么东西腐烂后又风干了的味道,钻鼻子,直冲脑门。

李老栓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屏住呼吸,把眼睛凑到了门缝上。

祠堂里没有灯,只有几点惨绿惨绿的磷火,在半空中漂浮不定,勉强映照出里面的情形。

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全是寨子里的土匪,挤满了祠堂的大堂。他们面向着最里面,背对着大门。所有人都跪坐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而在他们面前,大堂的正中央,并没有想象中的神龛或牌位,只有一口棺材。

一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材。棺材盖敞开着,斜靠在棺身上,里面空空如也。

那“嘎嘣,嘎嘣”的声音,正是从这些土匪身上发出的。

他们每个人,都高高地举着自己的左手,右手正抓着左手的手指,拼命地往嘴里塞,疯狂地啃咬着!借着那飘忽的绿光,李老栓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手指早已被啃得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指骨!可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贪婪地、用力地啃噬着,嘴角挂着黏稠的涎水和血沫子,脸上是一种极度虔诚而又麻木的神情。

“咔嚓…”那是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钻山豹跪在最前面,他啃得最为卖力,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参差不齐的掌骨。他猛地停下咀嚼,抬起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迷醉,对着那口空棺材,用一种嘶哑、漏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叨:

“老祖宗…饿了三百年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所有的土匪,像是得到了号令,齐刷刷地停下动作,一起朝着空棺材俯下身子,用一种混合着痛苦、狂热和期待的声调,喃喃低语:

“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

“吃香火了…”

低语声在空旷破败的祠堂里回荡,与那骨头碎裂的“嘎嘣”声、吮吸骨髓的“啧啧”声交织在一起。

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胃里翻江倒海。他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生怕惊动了里面那群已经不是人的东西。

退到灶房门口那口深井旁时,他腿一软,差点栽进去。他猛地伸手扶住湿滑的井沿,掌心传来一阵冰冷的黏腻。

他喘着粗气,借着云缝里漏出的一点点微光,抬起手。

只见手掌上,沾满了刚刚在祠堂门缝里蹭到的,那黑黄色、散发着腐朽腥气的…棺泥。

井里深不见底的水,映出一张无人色、扭曲的脸。

李老栓连滚带爬地缩回灶房那冰冷的土炕上,用那床又硬又潮、散发着霉味的破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可那被子挡不住寒气,更挡不住那“嘎嘣嘎嘣”的声响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牙齿磕碰,发出嘚嘚的轻响。手掌上那股棺泥的腐朽气味,仿佛已经钻透了皮肤,渗进了他的骨头里。

那一夜,祠堂里的咀嚼声和低语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灰白色,才渐渐歇止。

第二天,寨子里一切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土匪们照旧吆五喝六,蹲在墙根下擦着他们的破枪,或者聚在一起赌骰子,赢了的咧嘴笑,露出被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输了的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钻山豹也出现了,左手缠着厚厚的、脏兮兮的布条,布条边缘渗着暗红色的血渍,但他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时更精神些,眼睛里那绿油油的光似乎更盛了。他走过李老栓身边时,脚步顿了顿,那双钉子似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下。

李老栓正低头劈柴,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条冰冷的蛇爬过他的脊背,他强迫自己稳住发抖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劈下去,不敢有丝毫异样。

“李厨子,”钻山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喉咙破了风,“今儿个晚上,多备点吃食,要顶饿的。”

“是,豹爷。”李老栓闷声应道,头也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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