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灯照影(一)(1/2)

传说案发宿舍的灯深夜常自动亮起,

墙上浮现碎尸过程的模糊鬼影,

学生们纷纷传言是冤魂不散;

新来的青年教师不信邪住进去,

半夜在灯光中惊见自己的身影正被肢解,

而窗外站满密密麻麻的无声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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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秋天,桂北山区的风已经带上了剐骨的凉意,吹过广西这所师范学院依山而建的校园时,总卷起一阵阵腐叶和泥土的腥气。校园偏僻,几座灰扑扑的水泥楼掩在过分葱郁的亚热带林木里,湿气长年累月地浸着墙根,漫出一圈圈墨绿色的苔痕。

关于三号楼302宿舍的传闻,就是在这股湿冷空气里,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一间教室、每一个食堂窗口前的队列里的。两年前,那里出过事。一个叫杨小兰的大二女生,被她的男友——同校生物系一个平时闷声不响的男生——杀害并肢解,部分尸块至今没找全。细节被校方压了又压,却还是在学生们交头接耳的恐惧与兴奋里,繁衍出无数血淋淋的版本。压是压不住的,那间宿舍自此就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夜里走廊的灯照到那扇门,都似乎比别处更黯淡几分。

真正的恐怖,是命案发生大概一年后开始的。先是巡夜的保安在凌晨时分,看见302黑着的窗户陡然亮起了昏黄的灯,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里面晃动。他壮着胆子上楼查看,门锁纹丝未动,灯却熄了,屋里死寂,只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类似福尔马林混着铁锈的气味。没过几天,有晚归的女生隔着中庭,惊恐地指证那亮起的窗户内壁上,有扭曲的影子在动,像人,又像在挥砍着什么。流言迅速发酵,变得有鼻子有眼——夜深人静时,302的灯会自己亮起,墙壁上会重演当初那场血腥的碎尸,模糊的鬼影无声地挣扎、被分解。是杨小兰冤魂不散,一遍遍回到这间屋子里,诉说着她的痛苦和不甘。

宿舍很快彻底空了出来,连同两旁的301和304都受了牵连,学生们宁可挤去别的楼层,也没人敢再靠近那条走廊的尽头。校方头疼不已,封了门,贴过符,甚至请人来做过于事无补的法事,那传闻却像藤蔓一样,在校园的潮湿空气里愈扎愈深。

陈启平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是师大新分来的哲学系助教,年轻,脸上还带着点没被生活磨砺干净的锐气,肚子里装满了唯物主义和康德黑格尔,对一切“怪力乱神”报以轻飘飘的、知识分子式的嘲笑。系里分配宿舍时,管后勤的老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陈启平听了几句关于302的“光辉历史”,嘴角一撇,直接拍了板:“就那间了,空着也是空着。我就不信,几团影子还能吃了人?”

他的行李简单,几箱书,一床被褥。下午,他拿着钥匙走上三楼。走廊又长又暗,尽头那扇窗户外面的榕树枝张牙舞爪。302的门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底色。锁孔有些锈涩,拧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传出老远。

门开了。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怪异气味,让他鼻腔黏膜微微收缩。房间不大,四张铁架床靠墙立着,上层空荡荡落满灰,下层只剩光秃秃的木板。墙壁灰黄,有大块水渍晕开的痕迹,靠近地面的地方墙皮已经起泡剥落。窗户关着,玻璃蒙尘,透进来的天光也是昏暗的。地上散落着几张废纸,墙角结着蛛网。

他放下行李,动手打扫。掸灰尘,擦玻璃,动作间惊起几只躲在暗处的潮虫,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偶尔透入的光柱里上下翻飞。他干得专心,直到夕阳西下,给房间镀上一层毫无暖意的橙红色,才直起发酸的腰。

一切正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间闲置宿舍。他心下那点因流言而起的、不愿承认的紧绷,稍稍放松了些。

夜里,山风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哐哐作响,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摇动如鬼魅。陈启平就着昏黄的台灯光看书,看了没几页,眼皮就开始发沉。白天的劳累袭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洗漱完,关掉台灯,躺上了那张只铺了层薄褥子的硬板床。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山风的呼啸、树枝刮擦玻璃的尖响、不知名虫子的唧唧声,甚至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他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默数着绵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沉入睡眠边缘的那一刻——

“啪。”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开关弹响。

他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正中,那盏他检查过已经坏掉、灯口歪斜甚至没有灯泡的吊灯,此刻正散发出一种昏黄粘稠的光。

不是明亮的白炽灯,更像是老旧的钨丝灯泡,电压不稳似地微微闪烁,光线范围之外,浓重的黑暗如液体般包裹着这小小一团光晕。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睡意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他僵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球艰难地向上转动,死死盯着那盏绝不该亮起的灯。

光线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那昏黄的光投洒在对面那面粉刷剥落最严重的墙壁上。

起先什么都没有。只有凹凸不平的墙体和污渍。

然后,像显影液里的相纸逐渐浮现影像,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影子出现在了墙上。

像个人形。在挣扎。动作剧烈却无声。

紧接着,另一个更浓重的黑影逼近,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长而扭曲的东西,举起,落下,再举起,再落下……动作机械而精准。

墙壁上,那挣扎的人影被分解开来。无声无息。只有那昏黄的灯光稳定地、残酷地照耀着这一切。空气里那股福尔马林混合铁锈的冰冷气味,不知何时变得浓郁起来,直钻他的鼻腔,冻结他的肺叶。

陈启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恐惧,四肢百骸像是被灌满了铅,动弹不得。他想闭上眼,眼皮却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被迫看着那场无声的、恐怖的重演。他的理性、他的唯物主义,在这超自然的、直抵原始恐惧的景象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墙上那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的影子的轮廓,忽然开始变化。

扭曲,拉伸,然后……一点点地,变得熟悉。

那挣扎的形态,那头颅扬起的角度,那件依稀可辨的格子衬衫……

那是他的影子!

被肢解的是他!

巨大的惊骇如冰锥刺穿他的天灵盖。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却喊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视线死死胶着在墙上——那属于他的、正在被残忍分解的身影上。

冰冷的恐惧攫紧了他每一根神经。

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的本能,他的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扭转,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

窗外。

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地,站满了人。

一张张脸贴在肮脏的玻璃上,挤压得变形。有男有女,穿着不同季节的衣裳,有的甚至就穿着师院那身再熟悉不过的校服。他们的脸是青白色的,像蒙着一层灰翳,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嘴角。

每一张脸的嘴角,都以一个完全相同的、极其夸张的弧度,向上咧开,露出全部牙齿,形成一个标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

笑脸。

无声的、密集的、凝固的笑脸。无数双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任何光彩,穿透玻璃,聚焦在他的身上,聚焦在墙上那正在被肢解的、属于他的影子上。

没有声音。只有那盏昏黄的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声,还有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轰鸣。

墙上的肢解接近尾声。他的“影子”不再动弹。

陈启平猛地吸进一口冰冷彻骨、满是怪味的空气,那口气卡在喉咙里,冻结了他的声带。

世界只剩下那片粘稠的光,墙上静止的残骸,和窗外无穷无尽的、无声的笑脸。

那股冰冷的空气噎在陈启平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他眼前发黑。墙上,那摊属于他的、被肢解殆尽的影子正在慢慢淡去,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最后只剩下一片昏黄灯光下凹凸不平的污渍墙皮。

窗外的那些脸,那些凝固的、嘴角咧到极致笑脸,依旧贴着玻璃,无声地注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整个校园的亡魂都聚集到了这扇窗外。

动!动啊!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但身体背叛了他,每一块肌肉都僵死着,钉在这张冰冷的硬板床上。只有眼珠还能勉强转动,恐惧像最粘稠的胶水,把他黏在这超现实的恐怖画面正中央。

“滋啦——”

那盏吊灯又闪烁了一下,光线猛地一暗,几乎要熄灭。就在这明灭的瞬间,窗外的无数张笑脸似乎同时晃动了一下,像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

灯又稳住了,昏黄依旧。

陈启平猛地吸进一口气,那口冰碴子似的空气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灌入肺中,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这咳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竟暂时压过了他擂鼓般的心跳。

也就在这一刻,身体的禁锢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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