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东海木家(2)(1/2)
午饭过后的日头正暖,堂屋里还留着饭菜的余温,赵顺和周远明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闲聊,话头绕着街坊新事和地里的收成打转。朱观琻悄悄抬腕看了眼手表——表盘是南洋带回的老款,指针在两点整稳稳停了停。他侧头对赵顺递了个眼神,赵顺会意,朝里屋喊了声“阿毛”。
阿毛机灵得像只林间松鼠,刚收拾完碗筷正擦着桌子,听见唤声立刻应着“来了”,手里的抹布往盆里一丢,快步凑过来。“朱会长,准备走吗?车就停在巷口。”他咧嘴笑时露出两颗小虎牙,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灶间的烟火气。朱观琻点点头,跟赵顺一家说了声跟着阿毛跨出了门槛。
巷口黑色的桑塔纳,车身上还留着几道没补全的划痕,却擦得亮堂,引擎发动时“突突”响了两声,倒也精神。阿毛熟门熟路地打了方向盘,车窗外的弄堂渐渐后退,青砖灰瓦的老房子连成一片,偶有晾衣绳从头顶掠过,晒着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晃。不多时,柏油路变成了石板路的影子,车开始沿着一条河走——那是漕港河,水色碧沉沉的,两岸的柳树把枝条垂到水面上,搅得阳光碎成一片金。
“快到了。”阿毛忽然开口,下巴朝前方努了努。朱观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远处水面上卧着座石拱桥,桥洞像五轮半月浸在水里,桥身爬满了青藤,桥栏上的石狮被岁月磨得圆乎乎的,倒添了几分憨态。“那是放生桥,上海头一份的五孔桥,万历年间建的,算起来快四百年了。”阿毛说这话时带着点自豪,仿佛那桥是自家修的。
车停在北大街口的老槐树下,树影落了半车。阿毛先跳下去,跟路边卖糖糕的阿婆打听了两句,回头朝朱观琻招手:“朱会长,说是往里头走,沿河最后独栋四合院老房子就是。”两人顺着北大街往里去,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缝隙里长着青苔,踩上去软乎乎的。两侧是明清时的老铺子,木招牌在风里吱呀转,有的卖竹编的簸箕,有的摆着腌菜坛子,酱菜的咸香混着河风里的水汽飘过来,倒让人觉得踏实。
走了约莫半袋烟的功夫,铺子渐渐少了,换成了依河而建的民居。阿毛又问了两个在门口择菜的阿婆,才在一处不起眼的石阶前停住脚。那房子藏在几棵老松树后头,墙是青砖砌的,瓦上长着几丛瓦松,临河的一面用石头垒了平台,平台下就是河埠头——石头台阶一级级伸到水里,水漫过最下面的石阶,荡起细细的波纹。
一个老妇正蹲在河埠头洗衣,蓝布褂子的下摆沾了点水,手里的棒槌“砰砰”敲在石板上,皂角的泡沫顺着水流漂远。阿毛放轻脚步走过去,客客气气地喊了声:“阿姆,打听一下,木馗老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老妇缓缓直起腰,腰板倒还硬朗,只是动作慢,像是怕惊动了水里的鱼。她转过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围裙是粗布的,洗得发白,上面还绣着朵快褪了色的莲花。“就上面一家。”她抬手指了指石阶上头,眼尾的皱纹堆起来,“你们找老木有啥事情?他这阵子不大出门呢。”
“哦,约好的。”阿毛急忙接话,怕她起疑,又补了句,“我从上海市区过来的。”
老妇“嗯”了一声,朝石阶努努嘴:“侬过去吧,前会儿还见他在廊檐下吃茶呢。”
两人谢了老妇,顺着石阶往上走。石阶是青石板铺的,被踩得光溜溜的,走到顶端,果然看见廊檐下坐着个老汉。他斜靠在竹躺椅上,草帽盖着脸,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手边的竹凳上放着个白瓷缸,缸沿沾着圈茶渍。
这房子原是座四合院,只是如今看着有些破败,院墙塌了一角,露出里头的泥土。临河的一面全用青砖石头砌了,倒还结实,沿着河种了半分地的蔬菜,青菜绿油油的,萝卜缨子从土里探出来。院子中间立着两棵老松树,树干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裂得像老人的手掌,树荫却遮了小半个院子。廊檐尽头还有个河埠头,停着条小木船,船帮上绑着根麻绳,绳子一头系在石桩上,风吹得船轻轻晃。
阿毛又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道:“爷叔,问一下,木馗家就这里吗?”
老汉“唔”了一声,慢悠悠地摘下草帽,露出张黝黑的脸,皱纹像刀刻似的,却不显得凶。他坐起来,眯着眼打量朱观琻和阿毛,眼神里带着点警惕:“你们是谁?找他做啥?”
朱观琻往前迈了一步,态度谦和:“我是从南洋回国的,应家里所托,来看望木馗老先生,还带了件东西,想问一件事。”
老汉挑了挑眉,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还一件东西?打听一桩事?呵呵,有点意思。来,二位随我到客堂里坐下来讲吧。”
朱观琻朝阿毛使了个眼色,阿毛立刻会意,笑着跟老汉道了谢:“那您先陪朱先生聊着,我去外头看看车,等会儿再来接。”说罢又客气了两句,才转身下了石阶。
老汉引着朱观琻顺着廊檐往里走,廊檐的柱子是松木的,刷着桐油,黑得发亮,柱础上刻着简单的花纹,虽不精细,却透着股古意。进了屋,一股淡淡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左边放着个大水缸,缸沿结着层薄苔,缸边立着个手压式水泵,铁柄上磨得光溜溜的。旁边是个烟熏火燎的土灶台,两口铁锅黑得发亮,灶台边摆着个煤球炉,炉上坐着把铝壶,正“咕嘟咕嘟”冒热气。
客堂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摆在中间,桌面是柳木的,有些地方的漆掉了,露出里头的木纹;桌旁是四把木长凳,靠墙立着个菜厨柜,四周用绿色很密塑料网围着,里头摆着几个粗瓷碗和一把铜勺。老汉从厨柜里拿出两个直升玻璃杯——杯子是透亮的白,杯壁上还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放了点茶叶进去,又拎起竹编的热水壶倒了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是本地的炒青,带着股清苦的香。
“来,屋里简陋,先坐。”老汉把茶杯端到桌上,自己则拿起那个白瓷茶缸,也倒了热水,端着坐在朱观琻对面,“喝杯茶慢慢聊。”
朱观琻道了谢,落座时注意到椅子腿垫着块木片,大约是怕磨坏了地砖。他打量着眼前的老汉:穿件灰布褂子,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眼神清明,倒不像寻常乡下老汉那般木讷。
“这位先生,你说从南洋来?”老汉先开了口,指尖敲了敲茶缸沿,“我这乡下老头子也没出过几次远门,南洋没亲戚朋友,也没听屋里人说过有啊。不知侬是不是找错了?”
朱观琻心里微微一沉,却没露在脸上,只定定地看了老汉片刻,问道:“这位老先生,您是不是叫木馗?今年贵庚?”
“是啊,我叫木馗。”老汉点头,又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年嘛,72岁了。怎么了?”
朱观琻愣了愣,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他想起太爷爷临终前的样子——太爷爷躺在床上,呼吸都弱了,却还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观琻,到了上海,一定要去看木馗先生……我二十多岁时在上海滩认识他,他那时看着就五十来岁,可几十年过去,我头发白了,他倒像没变……他是修道的,懂很多事……他住的院子,三开门的明代四合院,临河的,好找……”
太爷爷还说,当年木家在青浦是大族,院子里的松树都有上百年了,木馗先生健谈,讲起三国唐宋的事来,就像亲眼见过似的。可眼前这院子虽依河,却明明透着破败,眼前的木馗老先生也才72岁,算起来,太爷爷认识“木馗”时,这位老先生怕是还没出生呢。
战乱年代,太爷爷和木馗先生还通过信,那些信太爷爷都收在一个红木盒里,纸页都黄了,字却依旧有力。改革开放第二年,朱观琻第一次回国,试着按太爷爷留的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竟收到了回信——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跟太爷爷留的旧信有几分像,说“别来无恙,盼君来访”,之后几乎每三个月就通一次信,最近一封还约了今天下午见面。
朱观琻从内侧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是黄色的,边角磨得有些毛了。他抽出里面的信笺,递过去:“老先生,您先看一下这封信,看看我说的木馗,是不是您村里还有同名同姓的人?”
老汉接过信笺,手指有些糙,捏着纸时微微发颤。他展开信纸,只扫了几行字,就把纸放下了,脸上倒没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淡淡道:“没错,你要找的当年的木馗,是我太爷爷,解放前就过世了。我是他曾孙子,也叫木馗。”
他顿了顿,又指了指信笺:“你这封信是我大伯的笔迹,他也叫木馗。按我们木家的祖训,每一代直系必须有一个人取名木馗,传了有上千年了。我大伯现在住在金山的张堰镇,秦望山边上。只是我没接到过他说要寄信的话啊,这倒奇怪了。”他站起身,“没事,我去叫我儿子打个电话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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