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病(1/2)

我们那地方,管疟疾叫“打摆子”。忽冷忽热,抖起来像筛糠,烧起来像火炭。但在我们村,“打摆子”还有个别名,叫“”。

不是说这病七天就能好。而是村里有个邪门的说法:谁要是得了打摆子,正午发病时,能在自己汗津津的额头上,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淡青色的、歪歪扭扭的数字。从“七”开始,每天烧一次,那数字就模糊地变一次,七、六、五、四……直到变成“一”。等“一”出现那天,如果还退不了烧,这人多半就挺不过去了。老人们说,那是阎王爷在数日子,是“阴差”拿朱砂笔在命数上勾画。

我小时候只当这是大人吓唬小孩的瞎话,直到我十岁那年夏天,亲身经历了“”。

那年雨水多,河沟子、水洼子里积了水,蚊子成团,乌泱泱的。村里好几个半大孩子接连病倒,症状都一样:白天还好好的,一到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或者深夜子时,先是一阵怕冷,盖上几床被子还哆嗦,牙齿咯咯响;冷劲过去,紧接着就是高烧,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说胡话,折腾一两个时辰,又慢慢退下去,人像虚脱了一样。第二天,差不多时辰,又来一遍。

我是在村口老槐树下玩“跳房子”时,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明明是盛夏午后,阳光白花花刺眼,我却感觉像掉进了冰窟窿,汗毛倒竖。跟我一起玩的铁蛋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咋了。我话都说不利索了,上下牙直打架。铁蛋赶紧把我扶回家。

我娘一摸我额头,冰凉。赶紧把我塞进被窝,又压上两床厚棉被。我还是冷得缩成一团,抖得床板都在响。我娘慌了神,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准是打上摆子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股锥心刺骨的寒意才慢慢退去。我刚觉得缓过点劲儿,一股燥热又猛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瞬间,我就像被扔进了蒸笼,浑身滚烫,汗水哗啦啦往外冒,把被褥都浸湿了。眼前开始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吵架,又像是很多虫子在叫。我难受得直哼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看见房梁上盘着条大黑蛇,吐着信子看我;一会儿又觉得我娘端来的水碗里,泡着个惨白的人脸……

我爹从地里被叫回来,一看我这架势,脸色就沉了。“去请王先生。”他对我娘说。

王先生不是郎中,是村里的“治摆子”人。他家住村西头,独门独院,泥墙高垒,平日里很少跟人来往,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艾草又混合着其他草药的古怪味道。村里人得了摆子,都不先去请郎中,而是去找他。据说他有一套祖传的“收摆子”法子,很灵验,但规矩也多。

我娘赶紧包了十几个鸡蛋,又舀了半升新碾的小米,匆匆去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堂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我爹娘和王先生。王先生的声音又干又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娃娃还小,阳气旺,收得回来。老规矩,今晚亥时,我过来‘收’。你们准备一盆井水,要刚打上来的,越凉越好。再找一件娃娃贴身穿的、没洗过的汗褂子。屋里只留一个属龙或属虎的大人守着,其他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都避出去,鸡鸭猫狗也关好,别弄出声响。”王先生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不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守夜的人不许出声,不许点灯,更不许进来张望。天亮之前,我自会出来。”

我爹娘连声答应。

我被高烧和胡话折磨得筋疲力尽,后半夜烧稍微退下去些,昏昏沉沉睡着了。但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脸上拂来拂去。

第二天,我是在虚弱和口渴中醒来的。身上里衣湿透了,黏糊糊的,但那股要命的冷热交替似乎暂时消停了。我娘红着眼圈给我喂水,说我昨晚吓死人了。我问王先生呢,我娘说天没亮就走了,留下三包黑乎乎的药末,让我每天正午用黄酒冲服一包。

“王先生还说,”我娘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余悸,“让你白天太阳好的时候,多去院子里坐坐,别老闷在屋里。要是……要是觉得额头发痒,或者眼前有什么影子晃,就用手使劲拍三下左肩膀,别回头。”

我听得心里发毛。

吃了王先生的药,当天平安无事。我以为病好了。可第二天正午,我刚在院子里坐了没多久,日头明明暖洋洋的,那股熟悉的、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又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爬了上来!

比第一次更猛烈!我尖叫着往屋里跑,被我爹一把抱住,塞进被窝。依旧是先冷后烧,折腾得天昏地暗。等我从高烧的混沌中稍微清醒一点,挣扎着要水喝时,我娘端着水碗过来,眼睛却突然直勾勾盯着我的脸,手一抖,碗差点掉在地上。

“咋……咋了娘?”我虚弱地问。

我娘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额头,声音发颤:“数……数字……‘六’……”

我爹赶紧凑过来看,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拿来我娘梳头用的、背面能照人的水银模糊的圆镜,递到我眼前。

我费力地抬眼看去。镜子里是我烧得通红、汗涔涔的脸。而在我的眉心偏上一点的额头皮肤下,隐约的,真的透着一个淡淡的、青灰色的、歪扭的字符——不是墨水写的,更像是皮下的淤青或者血管形成的痕迹,但轮廓分明,就是一个“六”!

一股寒意,比打摆子的寒意更甚,瞬间窜遍我全身!

“”!阎王数日子!是真的!

我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我爹一把搂住我,拍着我的背,沉声道:“别怕!有王先生在!他既然开了头,就一定能收住!”

然而,王先生的药似乎只能缓解,无法根除。第三天,正午,“五”出现了。第四天,“四”。那青灰色的数字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刺眼。它像一道催命符,烙在我额头上,也烙在全家人心上。我爹娘眼瞅着憔悴下去,家里笼罩着绝望的气氛。

村里其他几个得病的孩子家,情况也差不多。都请王先生看过,都拿了药,但额头上的数字依旧在倒数。有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丫头,在数字变成“三”的那天晚上,高烧没再退下去,天快亮时没了气息。村里一片愁云惨雾,关于“”是瘟神过境、专收童男童女的传言甚嚣尘上。

第五天,我额头上的“三”清晰得像是用最淡的墨笔画上去的。我烧得越来越糊涂,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朦胧中,我听见我爹和我娘在外间压低了声音争吵。

我娘带着哭腔:“……再去请王先生想想办法啊!不能眼睁睁看着娃……”

我爹烦躁地打断:“请了!他说这是‘瘟根’太深,寻常‘收’法不管用了!得用‘换’的!”

“换?拿啥换?”我娘惊问。

我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我娘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是压抑的抽泣声。

那天晚上,王先生又来了,比上次更沉默,脸色在油灯下青白得吓人。他没进我屋,只在外间跟我爹低声说了很久。临走前,他留下一个用黄裱纸折成的三角形符包,和一撮用红绳缠着的、干枯蜷曲的、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

“子时,给孩子戴上。你们俩,”他指指我爹娘,“按我白天说的准备。丑时,听到三声猫头鹰叫,就动手。记住,心要诚,手要稳,别出差错。成败……就看这一回了。”

王先生走后,家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灶房忙活。我爹蹲在门口,闷头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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