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郎(2/2)
“石头……沉……”
没有署名,没有诉求,只有这些破碎的词句,像是从某个极其痛苦、封闭的境地里,勉强传递出来的只言片语。
村里炸开了锅。这显然不是寻常的“”帖子!有人试着晚上去蹲守,想看是谁贴的,但贴帖子的人似乎对村子的作息了如指掌,总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那些红纸,就像凭空出现一样,牢牢贴在老槐树上,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的字句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更让人不安的是,村里很快传来了新的消息:不止一家的小娃娃,开始夜哭了!
不是像虎子之前那样定时嚎哭,而是那种低低的、持续的、仿佛压抑着极大恐惧的呜咽,时不时还夹杂着含糊的、不成词的音节,仔细听,竟然有点像那些红纸帖子上的只言片语!
“冷……”
“黑……”
“饿……”
最先发现的是村东头李家媳妇,她家八个月大的女儿,半夜突然抽泣着嘟囔“冷……抱……”。紧接着,村中好几户有婴儿的人家,都出现了类似情况!孩子们白天没事,一到夜里,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魇住了,在睡梦中瑟瑟发抖,发出含糊痛苦的呓语。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这才把红纸帖子和孩子们的异常联系起来。那些帖子,不是给“过路君子”看的!它们本身就是“夜哭”的一部分!是某种东西,通过这种方式,在传递它的痛苦和怨恨?而村里的婴儿,成了接收这些信息的“天线”?
堂叔也慌了,抱着已经好转的虎子,心有余悸:“幸亏咱家虎子没事了……可这……这到底是啥东西啊?怎么还带传染的?”
我猛然想起胡婆子的话,她说虎子是被房子附近埋着的“不干净念想”吵的。那现在这些红纸和更多孩子的夜哭,是不是意味着,村里不止一处有这样的“念想”?而且,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活了,开始集体“发声”?甚至能互相影响、传染?
村里老人聚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必须请更高明的人来看看了。这次,不再找镇上那些半仙神婆,而是派人去更远的县里,据说那边有个真正有本事的老师傅,姓姜,懂风水,也会治“邪病”。
姜师傅来的那天,是个阴天。他年纪看起来不小了,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他没急着去看那些夜哭的孩子,而是先在村子里外转了一大圈,特别是村西头祠堂边的枯井,还有几处早年填埋的老井旧址,看了很久,还用罗盘定了方位。
然后,他让村里人带路,去那些孩子夜哭的人家,挨个看了孩子的气色,听了听家人的描述,又看了看孩子睡觉的房间朝向。
最后,他回到村口老槐树下,看着那上面新旧叠加、字迹各异的红纸帖子,沉默了很久。
晚上,姜师傅在祠堂前空旷的场地上,摆开了阵势。这次阵仗比胡婆子那次大得多。香案更高,供品更全,还在地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巨大的、复杂的八卦图形。他让村里所有夜哭婴儿的家人,抱着孩子,围在八卦图外圈,但不要进入内圈。又让其他村民,远远地点起火把照明,但不要喧哗。
姜师傅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道袍,手持一把桃木剑,神情肃穆。他先是对着四方拜了拜,然后点燃符纸,投入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中。符纸燃烧,火焰是诡异的绿色,映得他脸色发青。
他开始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洪亮而富有韵律,不再是胡婆子那种低沉的吟唱。随着他的步伐和咒语,场中无风,火把的光焰却开始剧烈摇曳起来,地上的八卦图形仿佛也在微微发光。
接着,姜师傅拿起一叠新的、裁剪好的黄裱纸,用朱砂笔飞快地在上面书写。他不是在写安抚的帖子,而是在画符,一张又一张,画完就穿在桃木剑尖,在香烛上点燃,然后剑尖一指,燃烧的符纸便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飘去,迅速烧成灰烬。
他每烧一张符,念咒的声音就提高一分,步法也更快。围观的村民大气不敢出,抱着孩子的家人更是紧张万分。怀里的婴儿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扭动,有的发出低低的呜咽,但被大人紧紧抱着,没有大哭。
就在姜师傅烧到第七张符,咒语声变得极其急促尖锐时——
异变发生了!
村西头枯井的方向,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巨石挪动的巨响!
“轰隆……”
紧接着,是一阵尖利无比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哭泣又同时嘶吼的杂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嗡嗡地回荡在夜空中!那声音无法形容,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恨和冰冷,听得人头皮发炸,心脏都跟着缩紧!
与此同时,场上所有被抱着的婴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扼住了喉咙,哭声和呜咽声戛然而止!他们的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跳动的火把光芒,充满了纯粹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恐惧!
姜师傅脸色剧变,桃木剑猛地指向枯井方向,厉声大喝:“尘归尘,土归土!执念不散,害人害己!今日以法为引,送尔等往生!勿再滞留阳世,惊扰生灵!”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桃木剑上,剑身竟然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红光!他脚下步伐更快,几乎化作虚影,咒语声如同雷霆,一声声砸向枯井方向!
地底传来的嘶吼哭泣声更加狂暴,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拍打井壁,想要挣脱出来!整个祠堂前的空地都在微微震动!
怀中的婴儿们开始剧烈挣扎,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像是快要窒息!
姜师傅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显然也到了极限。他猛地将桃木剑插在地上,双手结印,对着枯井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敕令!散——!”
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耗光了他所有精力,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而地底那恐怖的嘶吼和震动,随着他这一声“散”,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骤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几秒,婴儿们“哇”一声,齐刷刷地大哭起来,但这哭声是响亮的、正常的、充满委屈的婴儿啼哭,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呜咽和呓语。
姜师傅被人扶住,脸色惨白如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望着枯井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余悸和深深的疲惫。
“暂时……压下去了。”他声音嘶哑,“那口井……不,是那一片地方,早年怕是……不止一个人,死得冤,埋得潦草,怨气纠缠在一起,年头久了,成了‘地怨’。平常无事,但最近……可能因为地气变动,或者别的什么引子,被激活了。它们散不掉,又想‘说话’,就借着村里新生婴孩最干净的灵性‘传话’……那些红纸,是它们执念的显化。”
“那……那能彻底解决吗?”村长颤声问。
姜师傅摇摇头,苦笑:“难。‘地怨’如同痼疾,已经和那片土地长在一起了。强行超度,我道行不够,搞不好会激起更大的反噬。今晚只是暂时将它们震散,安抚下去。要想长治久安,得把那口枯井彻底填死,用生石灰、朱砂混合净土,填实压紧。井周围十丈之内,不能再住人,最好种上柏树之类的阳性树木。以后村里再有婴儿无故夜哭,要格外警惕,可能是‘地怨’又有波动。”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些渐渐停止哭泣、在父母怀里抽噎的婴儿:“这些孩子,回去用柚子叶煮水洗洗,最近晚上睡觉,床头点一盏小油灯,别让屋子太黑。过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
姜师傅当夜就离开了,谢绝了丰厚的报酬,只收了一点路费。他说自己元气损耗太大,需要静养,此地不宜久留。
村里按照姜师傅的嘱咐,组织人手,填死了那口枯井,周围也圈了起来。说来也怪,填井之后,村口槐树上再也没出现过新的诡异红纸,那些婴儿的夜哭也再没复发。
但村子里,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人们路过村西头那片被圈起来的荒地时,都会下意识加快脚步。晚上哄孩子睡觉,也总会多点一盏灯。
而我,总会想起那些红纸上,冰冷绝望的字句,想起那夜从地底传来的、无数冤魂纠缠嘶吼的可怕声音。
“地怨”只是被填埋、被暂时压制,并未消散。
它们还在那里,在那厚厚的生石灰、朱砂和泥土之下,在那片被柏树苗围绕的荒地深处,沉默地、不甘地沉淀着。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地气变动,或者别的什么契机到来时,这片土地下的“旧伤痛”,会不会再次被惊醒,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成为它们传递痛苦的媒介。
有些悲伤和怨恨,并不会因为泥土的覆盖而真正死去。它们只是睡着了,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开口的机会。
而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有小心地生活,祈祷那片埋着“地怨”的土地,永远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