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命刀(2/2)
时间不等人。我爹脚上的紫黑色已经蔓延过了膝盖,向大腿侵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胡话也变成了断续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眼看就要不行了。
看着爹痛苦的样子,想起他从小对我的养育(虽然严厉,但充满了一个粗糙汉子能给出的全部关爱),再想到那个“横死”的预言终究可能落到我或者豆豆头上……一种混合着绝望、孝道、以及对命运强烈不甘的疯狂,在我心里滋长。
也许,这就是我们王家逃不掉的宿命?也许,用我这个“三代之内”的人去应了“横死”的谶语,就能终结这个诅咒?
“我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决绝,“今晚子时。”
堂弟想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
我让堂弟帮忙准备:一盆干净的井水,一把新的、没用过的锋利小刀,几张黄纸,还有香烛。我要先试着跟那个所谓的“债鬼”沟通?不,我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可怜的仪式感,壮壮胆。
夜幕降临,山村死寂。我独自待在放着那把刀和我爹的房间里。煤油灯的光线昏黄摇曳,将刀和床上我爹瘦削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晃动。
子时越来越近。我把那枚冰冷的厌胜铜钱握在手心,铜钱边缘的锈迹硌着皮肤。小刀在火焰上燎过,对准左手中指的指腹。
时间到了。
窗外传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那是村里老人习惯性的报时,并不精准,但在我听来,如同丧钟。
我深吸一口气,用刀尖刺破指腹。钻心的疼痛传来,鲜红的血珠涌出。我将血珠滴在铜钱方孔中穿着的红绳上。血液迅速被那看似干枯的红绳吸收,绳子的颜色竟慢慢变得鲜红、湿润起来,仿佛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石磨盘上那把斩骨刀,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直透灵魂的“嗡”鸣!刀身上的暗红血痂,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我强忍着恐惧,拿起那枚浸染了我鲜血的铜钱,一步步走向石磨盘。每走一步,都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一分,仿佛有无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身上。
走到磨盘前,我伸出颤抖的手,将铜钱按向刀镡——那个刀柄和刀身交接的金属护环。
就在铜钱即将接触刀镡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斩骨刀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尖锐的金属颤音!刀身上乌黑的光泽流水般波动,那些暗红的血痂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血腥和腐朽气息的狂风,凭空在屋内卷起!
煤油灯“噗”地一声熄灭!
黑暗中,只有刀身上那妖异的红光在闪烁,映照出床边我爹痛苦扭曲的脸,也映照出我惊恐万状的表情。
我吓得魂飞魄散,但手还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狠狠将铜钱压在了刀镡之上!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碎裂的脆响。
铜钱上的红绳猛地绷直,将我中指紧紧缠住,勒进肉里,剧痛传来!而铜钱本身,则像是烙铁一样,变得滚烫,紧紧“粘”在了刀镡上!
“吼——!”
一声非人的、充满暴戾和贪婪的咆哮,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不是从刀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地底,从空气里挤压过来!
我看见刀身上的红光脱离而出,在空中凝聚、扭曲,隐约形成一个没有五官、只有一团翻滚的暗红血雾的狰狞轮廓!那轮廓的中心,两点极度怨毒的幽光,死死地“盯”住了我!
“血……嗣……新鲜的……债……该清了……”
冰冷的意念如同钢针,扎进我的大脑。
缠住我手指的红绳越勒越紧,中指传来要被勒断的剧痛,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而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无穷恶意的吸力,正顺着红绳和中指的伤口,疯狂地抽取我的血液、我的力气、我的……生机!
床上,我爹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脚上蔓延的紫黑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向下消退!
成功了?替死术起效了?“债鬼”转移目标了?
可我还不想死!豆豆还那么小!妻子还在城里等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另一只手猛地抓住那枚滚烫的铜钱,想要把它从刀镡上扯下来!
但铜钱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和刀镡熔为一体!反倒是我的掌心,传来皮肉灼烧的焦糊味和剧痛!
脑海中的咆哮变成了猖狂的尖笑,那团暗红血雾猛地向我扑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
院门被拍响了!声音急促而沉重。
紧接着,是一个苍老、嘶哑、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而来的声音,幽幽地飘进屋内:
“时候到了……赊刀的王家……老夫……来收刀钱了……”
这个声音……我从未听过,却又诡异地在记忆中激起一丝遥远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回响。
屋内的阴风骤停。
刀身上的红光猛地一滞。
扑向我的暗红血雾也僵在半空。
我和那两点怨毒的幽光,同时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没有月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干瘦身影,拄着一根歪扭的木棍,静静地立在门槛外。
正是当年那个赊刀的老头!
时隔数十年,他的模样竟然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张风干的核桃皮般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同两点鬼火,直勾勾地看向屋内,看向那把红光闪烁的刀,也看向被红绳缠绕、动弹不得的我。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刀……用够了?”他嘶哑地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债’……也快还清了?”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中指伤口滴落的血,砸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那团暗红血雾仿佛遇到了天敌,剧烈地翻滚收缩,发出不安的嘶嘶声。斩骨刀上的红光也明灭不定。
老赊刀人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那把刀,又缓缓移向被缠住的我,最后,落在我爹躺着的床上。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朵:
“一刀,一命。”
“旧债,新偿。”
“今夜,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