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戏人(2/2)

林深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很淡,但足够看清——门外站着一个人形,脚下空空如也,没有影子。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急促了一些:“林导,开门啊,山里冷。”

林深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皮影陈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握在手里。

敲门声停了。外面静了片刻,然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皮影陈松了口气:“走了。但天亮前,我们都不能出这个屋。”

“老周他……”

“凶多吉少。”皮影陈摇头,“他不该去村里的。那个村子,二十年前就只剩影子了。”

林深想起进山时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想起空谷里诡异的回声,想起老周欲言又止的神情——也许老周早就知道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说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林深问。

“等天亮。”皮影陈重新坐下,“天一亮,影子就回皮影里了。但今晚是月缺最后一夜,影子最不安分,可能会……”

话没说完,堂屋的油灯突然灭了。

不是被吹灭的,是像被什么东西掐灭了火苗。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林深听见皮影陈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

窸窸窣窣,像很多人在走路,但又轻得不像脚步声。

“别动。”皮影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它们进来了。”

林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擦过,冰凉,没有实体,像一阵风。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在黑暗的堂屋里游走。

墙上的皮影开始晃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要挣脱钉子。

“它们在找东西。”皮影陈说,“找新鲜影子。”

“我的影子……”

“你有影子,所以它们围着你。”皮影陈似乎在摸索什么,“拿着这个。”

一只干枯的手塞给林深一块冰凉的东西,是那块黑色的皮子。

“握紧,别松手。这是影皮,能藏住你的影子。”

林深握紧皮子,果然感觉那些冰凉的东西不再围着他转了。但它们还在屋里游走,而且越来越焦躁。

突然,一声尖锐的啼哭响起,像婴儿的哭声,但更凄厉。接着是女人的抽泣,男人的叹息,老人的咳嗽……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合唱。

皮影陈开始唱戏,还是那种古怪的调子,但这次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嘶吼。他在用唱戏安抚这些影子。

哭声渐渐小了,叹息声也弱了。但就在林深以为要平静下来时,堂屋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月光漏进来一些,林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是老周,但又不是老周。

他的脸是灰白色的,眼睛是两个黑洞,脚下依然没有影子。更恐怖的是,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背后的月光。

“老周”开口,声音像砂纸磨石头:“我的影子……还给我……”

皮影陈站了起来,挡在林深身前:“你的影子不在这里,回你的地方去。”

“在……皮影里……”老周向前飘了一步,“我看见了……我的影子……在皮影里……”

林深突然明白了。老周也许真的去了那个被埋的村子,在那里,他的影子被收走了,成了皮影戏里的一个角儿。而他现在剩下的这个空壳,来找自己的影子了。

皮影陈举起剪刀:“回去!否则我剪了你的皮!”

“老周”发出尖啸,扑了过来。皮影陈迎上去,两人——或者说一人一影——扭打在一起。剪刀划过空气,发出破空声,但没有碰到实体的感觉。

林深想帮忙,但不知从何下手。就在这时,他看见墙上的皮影开始剧烈晃动,然后一个个挣脱钉子,飘落下来。

落地的皮影没有倒下,而是站了起来,像人一样活动手脚。它们转过头,用颜料画出的眼睛“看”向林深。

然后,它们走了过来。

林深步步后退,背靠到了墙。皮影们围了上来,最近的几乎贴到他的脸。他能看清皮料上的纹理,看清指甲盖做的眼睛,看清那些栩栩如生的表情。

突然,手里的黑色皮子发热了。一股暖流顺着手臂传到全身,那些皮影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

皮影陈那边传来一声闷哼。林深看去,老周的手——或者说影子的手——掐住了皮影陈的脖子。皮影陈的脸色开始发紫,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

没有多想,林深冲过去,捡起剪刀,对着老周的后背刺了下去。

没有阻力,像刺进空气。但老周松开了手,转过头,黑洞的眼睛盯着林深。

“你……也有影子……”他嘶哑地说,“给我……”

林深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吸出去。他知道,那是他的影子。

握紧黑色皮子,林深咬牙抵抗。但吸力越来越强,他的身体开始发冷,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皮影陈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粉末落在老周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像烧红的铁烙进肉里。老周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消散,像烟一样散在空气中。

其他皮影也静止了,然后一个个倒在地上,变回了普通的皮影。

堂屋里恢复了平静,只有月光从门口照进来,一地狼藉。

皮影陈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林深也虚脱地坐下,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黑色皮子。

“那是骨灰。”皮影陈指着地上的白色粉末,“我家祖辈的骨灰,能镇影子。”

林深看着那些皮影,心有余悸:“它们……还会动吗?”

“天亮就不会了。”皮影陈挣扎着站起来,“但老周的影子……真的在皮影里。他刚才感应到了。”

“在哪一个?”

皮影陈走向墙边,取下一个皮影——是个樵夫造型,背着柴,低着头。

“这个。”皮影陈说,“二十年前那场泥石流,死的人太多了。有些影子无处可去,就附在了皮影上。老周的影子,可能就是那时候进来的。”

“能还给他吗?”

皮影陈摇头:“影子离开本主超过十二个时辰,就回不去了。就算还回去,也是两个影子争一个身体,结果就是人都疯掉。”

林深看着那个樵夫皮影,忽然觉得悲伤。老周也许只是想找回自己的一部分,却不知道那部分已经不属于他了。

天快亮时,皮影陈在屋后挖了个坑,把樵夫皮影埋了。

“埋了,影子就安息了。”他说,“但老周的身体……怕是找不到了。”

林深没有问在哪里找,他知道答案——在那个二十年前就被埋掉的村子里。

天亮后,林深收拾行李准备下山。皮影陈送他到门口。

“你的纪录片,还拍吗?”皮影陈问。

林深想了想,摇头:“不拍了。有些东西,还是让它留在山里比较好。”

皮影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林深打开,里面是一套小皮影,只有巴掌大,但雕刻精美,是一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这是……”

“正常的皮影,牛皮做的。”皮影陈难得地笑了笑,“带出去,让人知道皮影戏还没死绝。至于我家的这些……”他回头看了一眼堂屋,“等我死了,就都埋了。我儿子不会回来,这门手艺,到我这儿就断了。断了也好。”

林深接过布包,郑重地放进背包。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好走,雾散了,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走到半山腰,林深回头看了一眼老鸦岭的方向。

山雾又聚起来了,把那几间老屋遮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来不存在。

回到城里后,林深把这次经历写成了文字,但没发表,只是存在电脑里。他请人把那套小皮影装裱起来,挂在工作室的墙上。

有时候深夜加班,他会抬头看那些皮影。灯光下,它们在墙上投出清晰的影子。

但林深从不细看那些影子。

因为他总觉得,影子在动。

特别是那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棒好像比白天长了一点点。

也许只是错觉。

也许不是。

林深关掉工作室的灯,锁上门。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灭,他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

但他没有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墙上的影子,比他慢了半拍。

就像皮影戏里,操控者还没拉线,皮影自己先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