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娘(1/2)

林晚照回到槐花村的那天,正好赶上七月初七。

十五年没回来,村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白墙黑瓦,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下多了些她不认识的老人,摇着蒲扇,用浑浊的眼睛打量她这个外乡人。

她是回来奔丧的。奶奶三天前去世,电报发到省城时,林晚照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答辩。她买了最近一趟车票,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才回到这个她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

奶奶的家在村子最深处,独门独院,三间老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一口黑漆棺材停在正中,几个远房亲戚在守灵。见她进来,都抬起头,眼神复杂。

“晚照回来了。”说话的是二叔,父亲那一辈唯一还留在村里的人,“去看看你奶奶吧,就等你回来了。”

棺材盖虚掩着,露出一条缝。林晚照走近,往里看。奶奶躺在里面,穿着崭新的寿衣——深蓝色的缎面,绣着金色的寿字,针脚细密,一看就是手工缝制。奶奶的脸很安详,像是睡着了,只是脸色蜡黄得不像活人。

更奇怪的是,奶奶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剪刀的刀刃上,沾着暗红色的痕迹。

“这是……”林晚照看向二叔。

“你奶奶临走前,非要握着这把剪刀。”二叔低声说,“她说,这是她的吃饭家伙,得带着走。还嘱咐,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能盖棺。”

林晚照心里一沉。她知道奶奶是做什么的——槐花村的“寿衣娘”,专门给死人缝制寿衣。这门手艺传女不传男,传了七代,到奶奶这里,本该传给她,但她十五岁那年,不顾一切地逃走了,考了县里的中学,后来又去了省城读大学,再没回来。

“晚照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奶奶走前,留了话给你。”

林晚照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是村西头的王婆,和奶奶同辈,也是看着林晚照长大的。

“王婆婆。”林晚照微微躬身。

王婆拉着她的手,走到院子角落,压低声音:“你奶奶说,她的那套‘家伙事儿’,得传给你。针线、尺子、剪刀,都在她屋里那个红木箱子里。还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她这辈子的活计。她说,你要是不接,槐花村就要出大事。”

“什么大事?”

王婆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这半个月,村里已经走了三个老人了,都是穿了新寿衣,第二天就没了。你奶奶缝完第三件,就倒下了。临死前,她说那三件寿衣……缝错了。”

“缝错了?”

“寿衣的针法有讲究,什么时候用平针,什么时候用回针,什么时候打结,都有规矩。”王婆说,“你奶奶说,那三件寿衣,用的都是‘倒回针’,那是给横死的人用的针法。可那三个老人,都是寿终正寝。”

林晚照不懂这些。她只记得小时候,奶奶在灯下缝寿衣,她趴在旁边看,奶奶不许她碰针线,说这不是小孩子该学的。但她记得那些针法,奶奶一边缝一边念叨:“平针走阳间,回针通阴路,倒回针……锁魂。”

“奶奶怎么会缝错?”

王婆摇头:“不知道。你奶奶缝完第三件,就吐血了,吐出来的血是黑的。她说,有人动了她的针线,改了她的手艺。她得把那三件寿衣追回来,重新缝,不然那三个老人的魂,过不了奈何桥,会回来闹。”

正说着,二叔走了过来:“晚照,该盖棺了。”

林晚照回到棺材边。二叔和几个亲戚抬起棺盖,正要合上,林晚照突然看见,奶奶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幻觉,是真的睁开了,直勾勾地盯着她。

“奶奶!”林晚照惊叫。

众人一看,都吓得后退。但再看时,奶奶的眼睛又闭上了,安详如初。

“看……看花眼了吧。”二叔结结巴巴地说。

盖棺,钉钉。咚咚的锤击声在院子里回响,每一声都敲在林晚照心上。

葬礼很简单,按照村里的规矩,停灵三天,第四天出殡。这三天,林晚照住在奶奶的老屋里。夜深人静时,她打开奶奶说的那个红木箱子。

箱子很沉,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樟脑味。里面整整齐齐摆着针线包、软尺、剪刀,还有各种颜色的绸缎布料。最底下是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纸张已经泛黄。

林晚照翻开册子,第一页写着:“林氏寿衣谱,第七代传人林秀英记。”

奶奶的名字。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戊寅年三月,王老汉,七十三岁,寿终。用深蓝缎,平针缝制,无饰。”

“庚辰年七月,李寡妇,五十八岁,病故。用黑色绸,回针缝袖口,胸前绣莲花。”

“壬午年腊月,张铁柱,三十二岁,矿难。用白色麻,倒回针缝全身,锁魂。”

每一笔记录都详细写着死者的信息、寿衣的用料、针法,甚至还有死因。林晚照一页页翻看,越看越心惊——这不仅仅是记录,更像是……账本。

翻到最后几页,是最近的三笔:

“癸卯年六月十五,赵老栓,八十一岁,寿终。用深蓝缎,倒回针缝制。”

“癸卯年六月十八,钱婆婆,七十六岁,寿终。用深蓝缎,倒回针缝制。”

“癸卯年六月二十一,孙老贵,六十九岁,寿终。用深蓝缎,倒回针缝制。”

三件寿衣,用的都是倒回针。而这三个老人,都是在寿衣缝好的第二天“寿终”的。

最后一页,是奶奶的笔迹,墨迹很新,应该是临死前写的:

“晚照,你看到这些时,奶奶已经走了。那三件寿衣不是我缝的,是有人用我的针线,改了针法。倒回针锁魂,那三个老人的魂,现在困在寿衣里,出不来。你要找到那三件寿衣,拆了重缝,用平针,送他们走。不然,七七四十九天后,他们的魂就会变成煞,第一个找的就是你,因为你是林家的后人,寿衣娘的传人。”

“记住,寿衣娘有三不缝:一不缝无主之衣,二不缝活人之衣,三不缝血衣。若违此规,必遭反噬。”

“箱子底层,有一件血衣,是你母亲的。当年她……”

字迹到这里断了,最后几个字被血迹模糊,看不清。

林晚照的心跳得厉害。她伸手到箱子底层摸索,果然摸到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红色的嫁衣,但已经褪色成暗红,上面有大片深褐色的污渍——是血。

这是母亲的嫁衣?可母亲不是在她三岁时就病逝了吗?奶奶从没提过这件衣服。

林晚照把嫁衣抖开,发现衣襟处缝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林晚照,癸未年七月初七生。”

是她的名字和生日。这件血衣,是母亲留给她的?

正惊疑间,屋外传来敲门声。林晚照慌忙把血衣塞回箱子,去开门。

是王婆,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碟咸菜。

“晚照,还没吃吧?”王婆走进来,放下竹篮,眼睛却瞥见了桌上的册子,“你看了?”

林晚照点头:“王婆婆,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

王婆脸色变了变,坐下,叹了口气:“这事,你奶奶不让我说。但你既然问了,我就告诉你吧。”

“你母亲不是病死的,是……是缝了一件不该缝的寿衣。”

“什么寿衣?”

“血衣。”王婆压低声音,“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个外乡女人,怀着身孕,倒在村口。你母亲心善,把她接到家里照顾。可那女人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临死前,她求你母亲,给她缝件寿衣,要红色的,像嫁衣一样。你母亲答应了,用了最好的红绸,缝了三天三夜。缝好那天,她给那女人穿上,可那女人穿上寿衣后,眼睛突然睁开了,说了一句话:‘这件衣服,我会还给你女儿的。’”

王婆顿了顿,继续说:“那女人下葬后第七天,你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就是你。怀你的那几个月,她总是梦见那个女人,穿着红寿衣,在梦里对她笑。你出生那天,七月初七,血崩,没救过来。临死前,她把这件嫁衣改成了寿衣,说要留给你。”

林晚照浑身发冷:“为什么留给我?”

“因为你出生的时辰不对。”王婆说,“七月初七,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你奶奶说,你是‘阴女’,天生能通阴阳。那件血衣,就是给你准备的——等你哪天该走了,就穿上它,去下面找你母亲。”

“可我奶奶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

“她不想让你走她的老路。”王婆说,“寿衣娘这行当,损阴德,折阳寿。你奶奶希望你远走高飞,永远别回来。可那三件寿衣……唉,这是命啊。”

王婆走后,林晚照一夜无眠。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周围挂着很多衣服,都是寿衣,深蓝的、黑色的、白色的,一件件飘在空中。有三件深蓝色的寿衣特别醒目,上面用金色的线缝着倒回针,针脚歪歪扭扭,像一道道符咒。

那三件寿衣突然向她飘来,袖子张开,像要抱住她。林晚照想跑,但脚像钉在地上。寿衣越来越近,她看见每件寿衣的胸口,都缝着一张脸——是那三个老人的脸,眼睛闭着,嘴巴却在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然后她醒了,浑身冷汗。

天亮后,林晚照决定去找那三件寿衣。按照册子上的记录,她先去了赵老栓家。

赵家已经没人了,儿子在外打工,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灵堂还保留着,供桌上摆着赵老栓的遗像,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尽。

林晚照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寿衣。正要离开时,听见里屋有动静。她推开门,看见衣柜的门开着,里面挂着赵老栓生前穿的衣服。最显眼的一件,就是那件深蓝色的寿衣。

寿衣挂在衣架上,像一个人站在那里。林晚照走近,仔细看针脚——果然是倒回针,每一针都是反着缝的,线头藏在里面,从外面看很平整,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门道。

她伸手想取下寿衣,寿衣突然动了,袖子扬起,啪地打在她手上。冰冷,僵硬,像死人的手。

林晚照缩回手,心跳如鼓。她想起奶奶册子上写的:拆寿衣,需在正午,阳气最盛时;需用原针,逆着缝的方向拆;拆前要上香,告知死者。

她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于是回到供桌前,点了三炷香,对着遗像拜了拜:“赵爷爷,我是林秀英的孙女,来帮您改寿衣,送您上路。您莫怪。”

说完,她取下寿衣,铺在桌上,从箱子里取出奶奶的针线包。找到和寿衣同色的线,穿针,然后开始拆。

倒回针的拆法,也是倒着来。林晚照虽然十五年没碰针线,但小时候看奶奶缝衣的记忆还在。她小心翼翼,一针一针地拆。

拆到胸口时,针突然扎进了手指。血珠冒出来,滴在寿衣上,迅速渗进布料,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叹息,很轻,就在耳边。

林晚照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但供桌上赵老栓的遗像,眼睛好像转动了一下,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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