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修补师(2/2)

我不能再被动承受。我联系了周先生,希望能了解更多关于他祖父的信息。电话那头的周先生听我描述完近期的“异常”后,沉默了很久,才沙哑地开口:

“沈师傅……不瞒您说,我祖父晚年,确实有些……不太正常。他总说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关于一个地方,一个人。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空白的本子写写画画,然后又把它们撕掉。他去世前那段时间,情况更糟了,有时会突然抓住我们的手,眼神惊恐地说‘他们不见了’,‘我得回去’……我们只当他得了老年痴呆。”

“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追问。

“他年轻时……好像在城西那家现在已经废弃的‘仁济医院’做过事,具体做什么,他不愿细说,我们也不清楚。”

仁济医院!那个地方我知道,是民国时期的一家教会医院,后来历经战乱,几度易主,最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彻底废弃,关于那里闹鬼的传闻一直没断过。

线索似乎指向了那里。笔记本上的日期、消毒水气味、医院的背景、以及那“忘了”和“必须回去”的执念……

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或许,修复这本笔记,不仅仅是修补纸张,更是要“修补”一段被遗忘、被刻意隐藏的记忆?那个“存在”无法安息,是因为有未竟之事,有必须被揭露的真相,被封存、遗忘在了那家废弃医院里?

我决定冒险一试。我不是去驱鬼,而是去……“寻踪”。我要去仁济医院旧址,带着这本笔记,看看能否找到激发这执念的源头。

我没有告诉周先生我的计划。在一个天空阴沉得如同蒙着灰尘的下午,我带着那本用蓝布重新包好的笔记,来到了位于城西荒僻之地的仁济医院。

医院的主楼是一栋庞大的、中西合璧的灰色建筑,窗户大多破损,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围墙倒塌,铁门锈蚀,院内杂草丛生,弥漫着破败与死亡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领域。

内部更是昏暗,光线勉强透过破损的屋顶和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霉菌和……没错,就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旧消毒水味。走廊幽深,两侧是无数扇紧闭或洞开的房门,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块。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精神高度紧张。我不知道要找什么,只能凭着直觉,同时感受着手中那本笔记的“反应”。它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那股沉滞感愈发明显。

我沿着一条尤其昏暗的走廊向前,来到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木门前。门牌早已掉落,但门板的材质和样式,与我梦中那条走廊的某些门有些相似。

我推开门,里面像是一间废弃的办公室或者档案室。文件柜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散落的、早已腐烂的纸张。角落里放着一张旧式办公桌,桌面上空无一物,积着厚厚的灰尘。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笔记突然变得滚烫!不是物理上的温度,而是一种灼烧灵魂的感觉!

我猛地松开手,笔记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蓝布散开。几乎是同时,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不再是模糊的呓语,而是无比清晰、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呐喊:

“在这里!就是这里!他们……他们把孩子们……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伴随着这声呐喊,一股冰冷刺骨的怨念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笔记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办公室的景象在我眼前开始扭曲、晃动,仿佛老旧的电影胶片开始放映——

我看到穿着旧式护士服、面容模糊的人影,粗暴地将一些哭喊着的、瘦弱的孩子从旁边的房间里拖出来……我看到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眼神冷漠地记录着什么……我看到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像是助理或者记录员的身影(那眉眼,依稀与周先生有几分相似!)正痛苦地捂住耳朵,缩在墙角,身体剧烈颤抖,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挣扎……我看到他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然后又惊恐地撕掉、藏起来……

画面破碎而混乱,但那股绝望、罪恶与被掩盖的真相所带来的冲击,几乎让我窒息。

是了!仁济医院在战时或某个特殊时期,可能进行过不人道的、涉及儿童的“实验”或“处理”!周先生的祖父,当时可能只是一个卑微的记录员或助手,他目睹了这一切,内心深受煎熬,却无力反抗。他将部分的真相、名单、或者仅仅是自己的恐惧与负罪感,以某种方式(也许是密写,也许是只有他自己懂的符号)记录在了那本笔记里,然后又因为恐惧而自我封闭,选择了“遗忘”。但这份沉重的记忆和未能阻止悲剧的负罪感,形成了强大的执念,附着在了这本他临终前唯一记起的笔记本上!

他并非想不起来,而是不敢想起!但他良知未泯,最终,这份执念冲破了一切,驱使着他的后人,将笔记送到了能“修复”它的人手中——不仅仅是修复纸张,更是要修复这段被湮没的记忆,让真相重见天日!

幻象消失了。办公室恢复了死寂和破败。那本笔记静静地躺在地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量,那股缠绕其上的怨念与执念,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注视感,不见了。

我捡起笔记,感觉它变得轻了许多,那种沉滞感消失了。我知道,那个被困住的灵魂,在真相被“看见”的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我没有带走任何“证据”,那些幻象无法作为实证。我将笔记重新包好,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痛苦的建筑。

回到“墨渊斋”,我将后续的修复工作完成。这一次,异常再也没有出现。当我把修复一新的笔记本交还给周先生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医院的经历,只是说:“您祖父想记起的东西,或许已经不需要再刻意寻找了。有些记忆,沉重到个人无法承担,但重要的是,它们存在过。”

周先生似懂非懂,但看到笔记本被完美修复,还是郑重地道了谢。

后来,我通过匿名渠道,将我“看到”的关于仁济医院的信息,提供给了本地研究战时历史的学者。能否掀起波澜,我不知道。

那本笔记之后,我依旧修补着旧书。但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修补的,不仅仅是破损的纸张,有时更是通往过去的桥梁,是承载着欢笑、泪水、秘密与执念的容器。每一个送到我手中的旧物,都可能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等待着被温柔地触碰,被安静地倾听,然后,在恰当的时机,获得最终的安宁。

而我,只是这条时间长河边,一个偶然的、负责摆渡的匠人。只是下一次,当再有带着特殊“重量”的旧书送来时,我触碰它们的手指,或许会多一份更深的敬畏与审慎。因为我知道,有些回响,跨越了时空,只为寻求一个答案,而倾听者,需要有一颗足够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