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镯情歌(2/2)

“我那时也傻,问他,你瞎跑啥?羊又没丢。”

阿妈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少女般的娇嗔,

“他就勒住马,喘着粗气,脸膛红得像火,眼睛亮得像星星,扯着嗓子对我喊……”

阿妈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男人粗犷又带着几分笨拙羞涩的语调,唱了起来:

“天上的云彩追着风跑,

地上的马儿绕着草场跑,

我骑着马儿绕着你跑三圈,

心里的话儿,你知不知道?”

简单的调子,直白的歌词,用阿妈苍老沙哑的嗓音唱出来,却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质朴滚烫的力量。

林薇愣住了,捧着碗的手忘了动。

晨风吹过,拂动阿妈花白的鬓发,也拂动了林薇颊边的发丝。

那歌声仿佛带着草原的风和阳光,带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带着年轻生命最蓬勃的爱意,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心坎里。

“他说,他们部落的老话儿讲,绕着心爱的姑娘跑三圈,就是在唱最响的情歌,天神都听得到。”

阿妈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跑完了,他就傻呵呵地冲我笑,露出一口白牙……那时候,真好啊。”

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处的羊群,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上。

“现在啊,”

阿妈的语气变得平静而悠长,像缓缓流淌的河水,

“他腿脚早就不利索了,骑不动马喽。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边的坡上,”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土丘,

“看着我放羊。一天天的,就那么看着。”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光辉,

“那眼神儿啊,还跟当年他骑马绕圈时,一模一样。亮得能照见人。”

她低下头,用枯瘦的手指,无比珍爱地摩挲着那只黯淡无光的旧银镯,指腹一遍遍滑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和小坑。

“这个,”

她轻轻晃了晃手腕,银镯发出轻微沉闷的磕碰声,

“是他用卖出去的第一张羊皮换来的钱打的。那时候穷啊,买不起新的,他就跑了几十里地,找了个老银匠,用家里一个旧铜壶换了些碎银子,求人家打成的。打得歪歪扭扭的,一点都不好看。”

她像是在数落,语气里却满是甜蜜,

“戴了一辈子,也磨了一辈子。”

草原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羊群远远的咩咩声,和奶茶碗里升腾的袅袅热气。

林薇站在那里,捧着那碗温热的奶茶,指尖却微微发颤。

真丝裙摆被风吹得贴在小腿上,丝袜细腻的触感依旧清晰,可心底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她看着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旧银镯,看着阿妈脸上那沉浸在回忆中的温柔光辉,再低头看看自己腕间那光芒璀璨、价值不菲的钻石手链,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石头如此刺眼,如此……轻薄。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想抓住一点什么,抓住这份历经风霜却依旧滚烫的暖意,抓住这份用岁月打磨出的沉甸甸的光泽。

她飞快地放下奶茶碗,伸手去解自己腕上那支精致的钻石手链,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

“阿妈,”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真诚,

“您这个镯子……我、我太喜欢了!它太美了!不是值不值钱的那种美,是……是……”

她一时语塞,找不到最贴切的词,

“我想跟您换,用这个!”

她终于解开了搭扣,将那支在晨光下折射出无数细小光芒的钻石手链急切地递到阿妈面前,

“您看,这个很亮的,您戴着一定好看!”

老阿妈愣住了。

她看看林薇手中那亮得晃眼、一看就极其昂贵的钻石链子,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只黯淡、粗糙、甚至有点丑陋的旧银镯。

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随即,那困惑化作了然,最后,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慈爱和笑意。

她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没有去接那串钻石,而是轻轻地、坚定地,将林薇拿着钻石手链的手推了回去。

她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力度。

“傻姑娘,”

阿妈的声音沙哑,带着笑意,像风吹过晒干的牧草,

“这亮晶晶的石头,是好看。可我这镯子啊,”

她用另一只手,无比珍重地再次抚摸了一下腕间的旧银,

“它不光是戴在手上的。”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个小土坡,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马扎上的熟悉身影,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它里面啊,”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里是厚实的、洗得发白的旧袍子,

“装着太阳晒过的草场味儿,装着羊羔子的奶腥气,装着年轻时候马蹄子扬起来的灰土,装着……装着一个人,一辈子望过来的眼神儿。”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薇年轻美丽却充满困惑的脸上,笑容像草原上的阳光一样坦荡而温暖:

“这东西,暖在自个儿心窝窝里呢。沉甸甸的,拿金子也换不走,用你这亮石头,更换不走喽!”

林薇的手僵在半空,钻石手链在她指尖微微晃动,折射的光芒此刻显得如此空洞。

她看着阿妈的眼睛,那双浑浊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精心装扮却显得无比单薄的身影,也映着一种她从未真正理解的、如同草原大地般深厚而恒久的东西。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巧舌如簧,所有的时尚宣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阿妈却像没看见她的窘迫,弯腰从蒙古包门口拿起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林薇的小推车里。

布包里散发出浓郁的、新烤面食的焦香。

“拿着,刚烤的馕,”

阿妈拍拍布包,又指了指推车,

“路上吃。顶饿,也扛时候。”

接着,她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水囊,

“奶茶,加了点黄油和炒米,路上渴了喝。”

做完这一切,阿妈才再次看向林薇,目光落在她那身真丝裙子和薄薄的丝袜上,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种既无奈又疼爱的嗔怪:

“姑娘家家的,穿这么少可不行。草原上的风,看着软和,钻起骨头缝来可厉害。”

她转身走进蒙古包,片刻后又出来,手里多了一条厚实的、颜色暗沉的羊毛披肩,边缘缀着朴素的流苏。

“这个旧了,你别嫌弃,挡挡风。”

那羊毛披肩粗糙厚重,带着浓重的羊膻味和岁月的气息,与林薇一身精致的装扮格格不入。

但林薇没有一丝犹豫,几乎是带着感激地接过来,立刻披在了肩上。粗糙的羊毛摩擦着她裸露的颈肩皮肤,有点扎人,但一股沉甸甸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她。

那暖意,似乎比真丝更踏实,比钻石更厚重。

她重新握住了小推车的拉杆,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她抬起头,望着阿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汇聚成最朴素的一句:

“阿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阿妈只是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如同草原上永不凋零的野菊花:

“去吧,姑娘。路还长着呢。记着啊,心窝窝暖了,走到哪儿都不怕。”

林薇用力点头,拉起她的小推车。

缀满闪亮登山扣的车轮碾过带着露珠的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忍不住再次回头。金色的晨光里,老阿妈依旧站在蒙古包门口,佝偻着背,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树。

她抬起那只戴着旧银镯的手,朝着林薇的方向,轻轻挥动着。那只黯淡的镯子在朝阳下,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极其柔和温润的光晕。

而在阿妈目光所及的远处,那个长满青草的小土坡上,林薇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深色袍子、戴着毡帽的瘦小身影,正坐在一个小小的马扎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面朝她们的方向,面朝这无垠的绿色海洋。

林薇猛地转回头,不再看。

她怕再看下去,眼泪真的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她挺直了脊背,拉紧了肩上的羊毛披肩,感受着那粗糙而实在的暖意。

脚下的高跟鞋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有些吃力,丝袜细腻的触感依旧存在,但此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更沉实、更有力的东西从脚底升起,支撑着她,稳稳地向前走去。

她打开手机,没有开直播,只是调出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

屏幕里映出一张妆容依旧精致无瑕的脸,浓密的睫毛,正红色的唇,肩上披着那条格格不入的旧羊毛披肩。

背景是辽阔的草原,金色的朝阳,和那个渐渐远去的、站在蒙古包前挥手的佝偻身影。

她点开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敲下几行字:

【昨夜风雨狼狈,今晨暖意盈怀。】

【遇见一位老阿妈,她腕间的旧银镯,盛着太阳、青草、羊群,和一个人一辈子的目光。】

【她说:暖在心窝的东西,金子也换不走。】

【精致徒步 day ??,草原有风,心很暖。披肩很旧,很重,很暖。】

配图:那张对着蒙古包的自拍,她的笑容在晨光里,比钻石更闪耀。肩上的旧披肩,成了画面中最温暖厚重的注脚。

她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草原清冽自由的空气。

小推车的轮子继续滚动,前方,是无尽的绿色地平线。

阳光洒满全身,肩上的披肩沉甸甸的,心口的位置,也沉甸甸的,装进了一份用金钱无法衡量、用岁月细细打磨的暖和光。

那光,足以照亮前路所有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