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渡口荷花香(2/2)
她若无其事地踏入船舱,在窄小的乌篷下坐好,尽量将破洞的那只腿往回收了收。
阿婆显然也听到了那声轻微的撕裂声,也看到了林薇瞬间蹙起的眉头。
老人脸上顿时浮现出浓重的歉意,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姑娘!这船板旧了,毛糙,勾坏你……你这金贵东西了。”
她看着林薇腿上那薄如蝉翼的丝袜,显然知道价值不菲,布满皱纹的脸因愧疚而微微发红。
“你看这……这……”
“真的没事,阿婆!”
林薇连忙摆摆手,语气真诚而轻松,
“一双袜子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您快坐好,别站不稳。”她反而安慰起老人来。
阿婆见林薇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稍稍安心,但眼中的歉意依旧未消。
她摇动橹柄,小船缓缓离开渡口,在平静的河面上滑行,荡开一圈圈涟漪。
摇橹的吱呀声,水波轻拍船舷的哗啦声,还有两岸廊下偶尔传来的吴侬软语,交织成安昌古镇特有的背景音。
小船行至河道中央,两岸挂满的酱货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林薇调整心情,将镜头对准两岸风光和水面。
“大家看,这就是安昌的味道!空气里都是酱香味。那些腊肠、酱鸭,据说都要经过日晒夜露好多天,才能有这种醇厚的风味。”
她又将镜头转向船尾摇橹的阿婆,
“多亏了阿婆,我们才能这样近距离感受水乡。”
阿婆听着林薇的介绍,只是温和地笑着,一下一下,平稳地摇着橹。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岁月磨砺出的韵律感。
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船尾那个插着干荷花的小陶罐,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
小船驶过一座低矮的石拱桥,桥影在水面晃动。
阿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薇耳中:
“唉,这船板,是老头子当年亲手钉的,用了好多年了……他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再拾掇拾掇。”
林薇心头一动,敏锐地捕捉到老人话语里的思念。
她将直播镜头微微偏向阿婆,但并没有刻意聚焦在老人脸上,保持着尊重。
“阿婆,这陶罐里的干花,是荷花吗?真好看。”
她轻声问道,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提到荷花,阿婆脸上的阴霾瞬间被一种温柔的光彩驱散了。
她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来,连摇橹的节奏都似乎轻快了一些。
“是荷花呀,姑娘。”
她看向那小陶罐,眼神像在看一个老朋友,
“我名字里有个‘莲’字,陈金莲。老头子还在的时候,每年夏天荷花开了,他都要划船去镇外的大湖里,挑最大、最好看的荷花采回来,就插在船头这个小罐子里。”
阿婆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追忆的甜蜜:
“他总说,‘金莲啊金莲,你名字带莲,就得配这世上最好看的花!船头摆一朵,你摇船看着,心里也美。’”
她模仿着老伴的语气,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
“那会儿日子也紧巴,可这花啊,又不花钱,湖里有的是。他采回来,我就高兴。”
“后来呢?”
林薇听得入神,轻声追问。小船悠悠,水声潺潺。
“后来啊……”
阿婆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
“后来他走了,有七八年了。走前那几天,荷花还没开呢。他躺在屋里床上,还念叨,‘金莲啊,今年……今年的荷花,我怕是采不了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扬起脸,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温柔笑意:
“我跟他说,‘不怕,我认得路,我去采!’他听了,就笑,笑着笑着就……”
阿婆抬起粗糙的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他走了以后,每年夏天,我还是去采。采回来,插着,看它开,看它谢。开的时候好看,谢了,我就把它们倒挂着,阴干,变成这样。”
她指了指陶罐里的干花,
“干了也好,能一直放着。老头子说得对,我名字带莲,这船头啊,就得有荷花陪着,心里才踏实。”
阿婆的目光落回船尾那几支颜色黯淡却姿态坚韧的干荷花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橹柄,声音轻得像耳语:
“花死了,魂还在的。就像人走了,念想还在的。”
阳光透过船篷的缝隙,落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上,也落在那几支静默的干荷上,仿佛为这平凡而深情的坚守镀上了一层金边。
直播间里,刚才还在为丝袜破洞惋惜的弹幕,此刻完全安静了。
几秒钟后,信息如潮水般爆发:
【哭了……阿婆……[泪目]】
【花死了,魂还在……破防了家人们!】
【这才是爱情啊!平平淡淡,刻在骨子里!】
【阿婆的名字叫金莲,她老伴一定很爱她。】
【呜呜呜,丝袜算什么!这故事值了!】
【阿婆眼里有光!】
【主播别说话,让阿婆说!】
【打赏!必须打赏!给阿婆!】
林薇也沉默了,鼻腔微微发酸。
她看着阿婆平静而柔和的侧脸,那被岁月侵蚀的容颜下,是比金子还珍贵的深情。
她轻轻调整镜头,将画面定格在船尾那个朴素的小陶罐和里面几支风干的荷花上,没有拍阿婆的脸,只留下一个布满皱纹的手扶着橹柄的温柔特写。
小船缓缓靠向对岸的简易渡口。林薇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准备下船。阿婆先一步停下橹,走到船头,帮林薇扶稳她那个沉甸甸的粉红小推车。
当林薇再次抬腿迈步时,阿婆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了她左腿丝袜上那道显眼的破口上。
老人眼中再次涌上浓浓的歉意。
“姑娘,你看这……”
阿婆搓着手,显得很不安,
“把你这么好的东西弄坏了,我……我实在过意不去。这三块钱船钱,我不能收你的了。”
说着就要去掏腰间那个旧旧的小布包。
“阿婆!”
林薇一把按住阿婆的手,那双手粗糙、冰凉,却带着一种朴实的温暖。
她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您再这样我可生气啦!您带我坐船,还给我讲了那么好的故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一双袜子算什么呀?您看,”
她指了指自己的直播设备,
“我好多朋友都听到您的故事了,都说您讲得好,故事比什么都珍贵!这船钱,您一定得收下!”
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扫了阿婆挂在船篷上的收款码,直接付了十块钱。
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哎呀,这……这太多了!说好三块的!”阿婆看着手机提示,更急了。
“不多不多!就当是听故事的茶水钱!”
林薇笑着,已经拉着小推车利落地跳上了岸。
她站在岸上,对着船上的阿婆用力挥手,阳光洒在她明媚的笑脸上,也洒在阿婆有些无措却最终被暖意融化的面庞上,
“谢谢阿婆!您保重身体!荷花开了,我还来坐您的船!”
小船重新离岸,阿婆摇着橹,慢慢向河心荡去。
她回过头,对着岸上那个拉着粉红拖车、穿着破洞丝袜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姑娘,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无比温暖的笑容,也挥了挥手。
林薇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艘载着干荷花的小小乌篷船渐渐融入波光粼粼的水道深处,直到它转过一个弯,消失在挂满酱货的廊棚尽头。
空气中浓郁的酱香似乎也融入了那淡淡的、属于记忆的荷花气息。
她低头看了看左腿丝袜上那道不规则的裂口,指尖轻轻拂过破洞的边缘,那细微的毛糙感,此刻却奇异地不再让她觉得惋惜。
她拿起手机,对着那道破洞,聚焦在细腻丝线与不完美裂痕的交界处,“咔嚓”拍了一张特写。
打开朋友圈,选中这张破洞丝袜的特写照,配上文字:
“day 87. 安昌渡口。
一道意外的裂痕,换来一个温暖的故事。
有些‘破’,是岁月留下的吻痕,比完美更动人。
阿婆说:‘花死了,魂还在。’ #精致徒步 #旅途小意外 #温暖邂逅 #安昌古镇”
发送。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拍自己精致的脸或全身。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拉起粉红色的小推车。
高跟鞋再次敲响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朝着古镇深处那些飘着酱香和食物热气的巷子走去。
阳光正好,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也照亮了丝袜破洞下,那一小片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肌肤。
那点瑕疵,在古镇的阳光下,在刚刚接收到的厚重情感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带上了一种别样的真实印记。
她在挂着“仁昌酱园”老招牌的铺子前停下,买了一小串酱香四溢的腊肠,又在一位笑容可掬的大妈摊位上,买了一份现扯的、还带着温热的白糖。
麦芽糖的香甜混合着芝麻和花生的香气,在舌尖化开。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对着镜头介绍这传承百年的甜味,直播间又恢复了轻松热闹的氛围。
日头渐渐西斜,安昌古镇的轮廓在夕阳中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
林薇完成了今日的探访与直播,拉着她的小粉红,踏上了返回落脚点的路。
回程不再走水路,而是沿着古镇外围一条更宽阔、连接着现代城镇的公路步行。
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与青石板路截然不同的声响。
一天的行走,加上小推车的重量,疲惫感开始丝丝缕缕地爬上小腿和脚踝。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终于,在距离古镇入口约两公里处,一家连锁商务酒店的招牌在路边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林薇加快了些脚步,拉着小推车走进明亮的大堂。冷气扑面而来,带着酒店特有的清洁剂的味道。
前台值班的是一位年轻姑娘,正低头整理单据。
听到脚步声和轮子滚动的声音,她抬起头。
当看到拉着巨大粉红拖车、妆容依旧精致、但眉宇间难掩倦色的林薇时,她眼中再次闪过和早晨那位同事如出一辙的惊讶。
尤其当目光扫过林薇左腿丝袜上那道显眼的破洞时,女孩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您好,办理入住。”
林薇走到前台,递上身份证,声音带着一丝放松的沙哑。
“好的,林女士。”
前台姑娘迅速办理,目光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个破洞,
“您……今天玩得还开心吗?安昌挺有味道的吧?”
“嗯,非常棒。”
林薇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带着满足的疲惫,
“遇到了很好的人,听到了很暖的故事。”
她接过房卡和身份证。
“那您快上去休息吧!需要帮您把……”
前台姑娘看着那个大拖车,有些迟疑。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谢谢!”
林薇笑着摆摆手,拉起小推车,再次走向电梯间。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哒哒”声在安静的大厅里回荡,伴随着小轮子的“咕噜”声,一路进了电梯。
电梯上行。林薇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精致武装了。
脑海里,是渡船阿婆温柔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是那陶罐里静默的干荷,是那句“花死了,魂还在”。
疲惫的身体里,心却被一种温暖的、沉甸甸的东西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