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渡河与绣娘(二)(2/2)
林薇立刻点头,一手紧紧扶着阿彩,一手拉起自己沉重的拖车。阿彩裹着那件与这简陋渡口格格不入的华贵披肩,脚步还有些虚浮,在林薇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不远处几间依山傍水的青瓦老屋走去。
阿彩的家是一座典型的南方临水老屋,白墙青瓦,有些年头了,墙皮有些斑驳脱落,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推开虚掩的木门,是一个小小的堂屋,光线有些暗,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面,却扫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陈年的木头气息、晒干的草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丝线的特殊气味。堂屋一角堆着些竹篾编的筐篓,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干玉米。
“阿爹去镇上卖鱼了,还没回。”阿彩的声音依旧有些抖,但裹在温暖的羊绒里,脸色不再那么骇人的青白。
她引着林薇穿过堂屋,走进旁边一间更小些的屋子。这里显然是她的绣房兼卧室。临窗放着一张老旧的木质绣架,上面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绣品,依稀可见是繁复的花鸟图案,针脚细密得惊人。绣架旁的小竹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如同打翻的彩虹。一张挂着蓝印花布帐子的木床,一张小方桌,两把竹椅,便是全部家当。简朴至极,却处处透着女主人的勤勉和灵巧。
“薇姐……你坐,我……我去灶间烧点热水……”阿彩说着就要往外走,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别忙了!”林薇赶紧按住她,把她按坐在竹椅上,又把披肩给她裹紧了些,“你坐着别动,我去烧水。告诉我灶间在哪。”
阿彩拗不过她,指了指堂屋后面。林薇安顿好她,又看了一眼自己沾满泥泞的裙摆和高跟鞋,索性脱掉了剩下那只完好的jimmy choo,赤着脚踩在冰凉但干净的泥地上,快步走向后面的小灶间。灶间更显简陋,一个土灶,一口大铁锅,堆着些柴火。林薇从未用过这样的灶,但她聪明,观察了一下,学着阿彩之前生火的样子,笨拙地引燃了柴火。火光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沾染了烟灰却依旧精致的脸庞。她将大铁锅里舀满水,盖上沉重的木锅盖。
等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用灶膛余烬煨着的姜糖水回到绣房时,阿彩正低头抚摸着披肩上细腻的羊绒纹理,眼神有些放空。火光和水汽让屋子暖和了不少。
“快,趁热喝,驱驱寒。”林薇将一碗姜糖水塞到阿彩手里,自己捧着另一碗,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下。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香弥漫开来。
两人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姜糖水。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流淌,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碗沿轻微的磕碰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过了许久,阿彩放下碗,碗底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糖水。她依旧裹着那条橙红的披肩,目光落在窗棂外沉入暮色的河水上,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恍惚:
“以前……我也有一双好看的鞋。不是这样的,”她瞥了一眼被林薇放在墙角泥地上的、那只沾满泥泞的水晶鞋,“是……是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县城百货商店买的,鞋面上有朵小小的、黄色的塑料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披肩柔软的边缘。
“那时候我十八岁,在镇上的刺绣厂做学徒。他……是厂里跑运输的司机,常给我们送货。”阿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带着苦涩的温柔,“他说我手指灵巧,绣的花跟真的一样。他总给我带县城里才有的、包着漂亮玻璃纸的水果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那双红凉鞋,是我拿到第一个月工钱买的。穿了它去县城,和他……看电影。”
林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窗外的河水声似乎成了这故事的背景音。
“后来呢?”她轻声问。
阿彩的眼神黯了黯,像蒙上了河水的雾气。“后来……他说要去南方大城市闯荡,挣大钱,回来风风光光娶我。我信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把攒了好久的钱,还有自己偷偷绣的一对鸳鸯枕套,都塞给了他……让他路上用。他走的时候,我穿着那双红凉鞋,一直送他到渡口……就是今天你掉鞋子的那个地方。”她抬起眼,望向渡口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
“开始还有信,后来……信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没了。”阿彩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但灵巧的双手,指尖有常年刺绣留下的细茧,“有人说,他在那边……跟了一个有钱的老板的女儿。我不知道真假,也不想去问了。”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双红凉鞋……有一次去溪边洗衣服,不小心被水冲走了一只。我就把剩下那只……扔进灶膛里烧了。”
故事讲完了。小小的绣房里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流水声。阿彩裹紧了披肩,仿佛那能抵御故事里残留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