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狼纛泣玉诏(2/2)
皇帝给了她一个名义上统领北境军务的头衔,却将真正的兵权牢牢握在“暂署”二字之后,更用“抚民”、“绥靖”这类字眼,彻底锁死了她向北境之外踏出一步的可能!
无诏不得擅离北境!这是封赏,更是最森严的囚禁!
阿璃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披在身上的狼裘仿佛有千钧之重。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刚刚愈合的伤口,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渗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心口的位置,一片冰凉。
魏强临死前的狂笑和那句“突厥野种”的诅咒,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与这看似尊荣实则冰冷的桎梏交织在一起。
李崇与跪在他身侧的苏文清,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深处,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沉重的了然和难以言喻的忧虑。
苏学士京中密信所言“陛下心思未定”,此刻化作了这卷圣旨上冰冷的文字。
皇帝终究未能全然信任这支功勋卓着却也桀骜不驯的燕云旧部,更未全然信任这个身世依旧笼罩着阴云的萧氏遗孤!
他以一个虚职将阿璃和燕云的力量圈禁在北境,既是安抚,更是防备。
“……钦此!”太监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字,将圣旨卷拢,双手捧起,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终落在阿璃身上,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云州防御使,萧阿璃,上前接旨谢恩吧!”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阿璃松开紧握的拳,掌心一片濡湿的殷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刺骨的寒意,在红妆和苏文清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
每一步都牵动着肋下的伤口,痛楚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背脊,挺得如同雪原上宁折不弯的青松。
她走到帐中,迎着太监的目光,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明黄卷轴。
“臣,萧阿璃……领旨谢恩。”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屈膝,欲行跪拜大礼。
“少主!”张猛猛地抬头,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帐内所有燕云旧部都看向她,目光复杂,有悲愤,有心疼,更有一种无声的誓死追随。
就在阿璃膝盖微曲的瞬间,帐角一直昏迷的赵烈,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唔……”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紧接着,他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挣扎着,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帐中那个正欲跪拜、双手捧着明黄圣旨的单薄身影。
“少……主……”赵烈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不跪……站直了……你爹……你娘……看着呢……”
他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阿璃手中的圣旨,仿佛明白了什么,灰败的脸上竟挣扎着挤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笑容,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什么……突厥……胡扯!你……永远……是……燕云……血脉!”
这句话如同惊雷,骤然劈散了阿璃心头缠绕的阴霾与冰冷!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捧着圣旨,站直了身体,再也没有屈膝。
帐内,燕云旧部眼中最后一丝阴郁被驱散,化作一片滚烫的赤诚。
李崇与苏文清对视一眼,眼中亦有震动。
太监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这变故,更被赵烈那句“突厥”惊得眼皮一跳,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在羽林卫簇拥下快步离开大帐。
风雪随着帐帘的落下被隔绝在外,帐内重归温暖,却弥漫着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氛围。
阿璃捧着那卷象征着荣辱与桎梏的圣旨,指腹下那冰凉光滑的锦缎触感,如同北境深冬的寒铁。
这轻飘飘的锦缎,此刻却重逾千斤。
它洗刷了父辈的冤屈,却也给她戴上了无形的枷锁。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遥远京城那至高无上权力的温度——它可以是恩泽,也可以是冰霜。
它所给予的,随时可以收回。
真正的安稳,不能寄托于一道圣旨,而必须源于脚下这片土地和身边这群誓死相随的人。
她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最后落在赵烈脸上。
药老正用银针再次为他施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双目紧闭,眉头却似乎舒展了些许。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圣旨递给苏文清收好,然后慢慢走到赵烈榻边。
红妆搬来一个矮凳,阿璃缓缓坐下,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覆盖在赵烈紧握的拳头上。
那只粗糙的大手冰冷而枯瘦,却依旧残留着握刀的力量感。他的指缝间,露出了柳寻那枚牛角耳坠的一角。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捧着一个沾满污迹的皮袋快步走入帐中,低声向李崇禀报:“将军,打扫鹰巢堡顶战场时,在魏强尸身旁发现此物,被压在碎石下。”
李崇接过皮袋,入手沉重。
解开系绳,里面竟是一卷以特殊药水鞣制过、入手冰凉坚韧的羊皮卷轴。他展开一角,瞳孔骤然收缩!
卷轴顶端,赫然用朱砂勾勒着一个狰狞的狼首图腾!
那风格,与燕云十八骑的狼图腾截然不同,充满了草原的野性与暴戾!正是突厥王庭的标记!
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种扭曲的突厥文字,中间夹杂着几幅潦草的地图,标注着北境几处关隘和粮仓的位置,其中一处,被用暗红的墨圈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名字:“阿史那璃”!
阿璃的目光落在那羊皮卷和那个刺目的名字上,身体骤然僵住。
帐内刚刚因赵烈话语而燃起的暖意,瞬间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魏强的诅咒,竟以如此冰冷确凿的方式,再次降临。
帐外,北风依旧呼啸。
但雪,似乎小了些。
苍茫的雪原尽头,阴沉的铅云被撕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投射下来,照亮了营寨辕门前,那面虽残破不堪、却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燕”字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