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地底旷旅(上)(2/2)
通道后方也并非一成不变、令人麻木的重复。他们快速穿行过几个连接不同区域的、巨大的废弃空间,那些景象如同地狱画卷的碎片,在探照灯光下一掠而过,却在视网膜和脑海里留下深刻的烙印。
一个篮球场大小、深达数米的、完全干涸的蓄水池。龟裂的水泥池底布满深褐色、近乎黑色的污渍,那颜色和质感让人极易联想到干涸板结的大片血迹。几簇干枯扭曲的黑色水藻或是类似水藻的异物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从裂缝中伸向再无水滴的天空,散发着浓重刺鼻的霉烂与腐败气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甜腥。
一个空旷得令人心悸、足以容纳大型载具的类似后勤库房的空间。数十排巨大的金属货架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倒、踩踏过的巨人骸骨,锈蚀、扭曲、相互倾轧地瘫倒在地,形成一片庞大的金属坟场。地面散落着朽烂成碎片的木箱、无法辨认原本用途的塑料、金属或疑似高分子材料碎片,以及一些玻璃渣。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正如范德尔教授一边快速通过一边低声念叨的:“连最顽强的老鼠钻进来,都得活活饿死……干净得不正常。”
然后是一个堆满废弃机械和杂物的维修间,景象更为骇人。巨大的、原本用于重型设备维护的机械臂,被某种力量扭曲成怪异的角度,仿佛在痛苦地痉挛。厚重的金属框架和工具台如同被巨力揉捏过的纸张,呈现出违反材料学规律的弯折。散落的扳手、切割器、能量焊枪头和各种型号的零件堆积如山,所有的一切,无论大小,都覆盖着厚厚的、仿佛已经与本体生长在一起、永远不会脱落的红褐色铁锈。浓烈的金属锈蚀味在这里达到顶峰,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气味,浓郁得仿佛能尝到铁锈的腥甜味。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个显然经历过暴力破坏和激烈冲突的实验室。厚重的、足以抵御小型爆炸的防爆门不是被正常开启,而是向内凹陷,呈现出一个巨大的、边缘撕裂的凹坑,门轴完全扭曲变形。实验室内部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洗礼:实验台焦黑碳化,似乎经历过高温灼烧;满地都是粉碎的玻璃器皿,碎片反射着探照灯幽冷的光,如同铺了一地冰冷的钻石;粗大的数据线缆和供应管道被硬生生扯断,断口参差不齐,像被撕断的肠子一样无力地垂落、缠绕。最触目惊心的是墙壁上——那里留着几道巨大的、深深的、边缘粗糙的爪痕,绝非人类或寻常工具所能留下,爪痕深入混凝土墙体,甚至露出了后面的金属加强筋。旁边还有一片明显的、边缘呈熔融琉璃状的能量武器灼烧焦痕,焦痕中心发黑,周围辐射出蛛网般的裂纹。
“这里……”希尔雷格教授在门口骤然停住脚步,不再前进。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死死凝视着实验室内的那片狼藉,尤其是墙壁上的爪痕和焦痕,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残留着……非常强烈的痛苦……绝望……以及一种……纯粹的、原始的狂暴……非常古仆……非常……深刻……”他闭目片刻,似乎在努力分辨和抵抗那跨越漫长时光依旧残留的、模糊而充满恶意的精神印记。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混乱……扭曲……充满了憎恨……难以解析。小心,不要长时间注视那些痕迹。”
艾尔维斯教授则仅仅是快速瞄了一眼实验室内部,就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摇了摇头,似乎连多观察一秒的兴趣都欠奉,仿佛那对他而言只是无意义的垃圾堆。
格蕾雅副院长的反应最为微妙。她只是在那实验室门口停顿了不到一秒,沉默地、快速地看了一眼内部的景象,尤其是那爪痕,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剧烈闪烁了一下,但旋即熄灭,恢复成更深的冰冷与漠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催促别人,只是用她那平直无波的语调说:“这里已经没有可以回收的数据或可用的物资了,加速通过。我们的目标在前方,不要被过去的残影分散注意力。”她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仿佛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景象早已麻木,又或者,她心中那个必须达成的目标,其重量已经压倒了一切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
终于,在范德尔教授根据鲜少的探测反馈数据和时不时激活的路径标识,带领队伍迂回穿行,避开多处结构不稳区域和潜在陷阱,一路上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遭到任何形式的活物袭击或尚在运作的防御系统激活。
这种“顺利”,在兰德斯看来,反而透着一股更加浓郁的不祥气息。
他们来到了通道尽头,最后一道门前。
这道门,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道都要厚重、高大。门体呈现出一种沉黯的铅灰色,表面不再是片状锈蚀,而是一种如同火山岩般凹凸不平的、深沉的氧化层,颜色接近黑褐。门上没有任何封条,只有一个巨大的、同样被锈蚀覆盖的圆形徽记浮雕,依稀能看出是某种缠绕的荆棘环绕着一只眼睛的图案。门周围的墙体结构也更为粗壮,嵌入着更多粗大的线缆和管道接口,但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就是这里了……”范德尔教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激动、紧张、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的颤抖。他仰头看着这扇巨门,机械臂的探照灯光柱缓缓扫过其宏伟而压抑的表面,“主试验场……中央控制区及主要实验腔体的……最后大门。”他吞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哪怕一路走来意外地顺利……但这扇门后面……就是一切的核心了。”
格蕾雅副院长的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然后,她迈步上前,如同走向祭坛的祭司,开始重复那套已经进行过数次的、繁琐而郑重的解锁仪式。掌纹按压、虹膜扫描、能量脉冲、物理钥匙插入那隐藏在徽记瞳孔位置的锁孔。
这一次,流程似乎格外漫长。门内传来的机械运转声开始夹杂着更多沉闷的撞击和仿佛齿轮脱扣又复位的“哐当”声。能量回路的嗡鸣声也更大,门框周围甚至闪烁起不稳定的、跳跃的电弧,照亮了众人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备用能源超载运行……警告……”
“……物理锁栓解除障碍……尝试重置……”
“……最终权限确认……”
提示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让心跳漏拍。
终于——
“主密闭门禁……解除。”
没有激昂的宣告,只有一声平静的、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的电子音。
紧接着,是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悠长、都更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与液压启动的混合巨响。巨门,这最后的守护者,开始缓缓向内滑开,门体与地面、与门框摩擦,发出“轰隆隆——吱嘎——”的呻吟,抖落的不是锈尘,而是大片的、硬壳状的氧化碎块。
门缝开启的瞬间,一股与通道内截然不同的空气率先扑面而来。它更加冰冷,冰冷到刺骨,仿佛来自深渊的呼吸;更加干燥,干燥到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鼻腔粘膜在轻微刺痛;这股空气似乎被某种力量抽干了所有生机、所有水汽、所有常见的微观生命,只留下绝对的“空”与“寂”。而且,它带着一种奇特的、空旷的回响质感,仿佛门后是一个极其巨大、极其空旷的空间,声音能在其中传播很远。
门,越开越大。
范德尔的探照灯和格蕾雅的银芒,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几分迟疑地刺入那片黑暗。
门后的景象,如同沉睡万古的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逐渐展现在众人眼前。
那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空间。
一个庞大到探照灯光柱一时都无法照到边际的、挑高至少数十米的巨大地下穹窿。地面是某种暗色的、光滑的金属材质,延伸向远方黑暗。空间中,隐约可见无数巨大的、如同史前生物骨架般的金属结构凌空架设、交错,那是支撑穹顶的梁架和各种大型设备的基座。更远处,在黑暗的深处,似乎有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阴影轮廓沉默矗立,如同山峦。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灯光勉强能及之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下沉式的圆形区域,边缘是厚重的防护栏,但已破损多处。圆形区域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的、表面布满各种接口和符文的金属平台,平台周围,连接着数十根粗大无比的、如同血管或神经束般的管道和线缆,有的连接着上方结构,有的深入地下。
整个空间,寂静无声,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而压抑的“存在感”。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冰封于此,等待着被唤醒,或被彻底埋葬。
格蕾雅站在门口,银白色的光晕似乎都被这巨大的空间稀释、吸纳。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中央那个平台,呼吸变得微不可察。
范德尔教授张着嘴,手中的探照灯光柱无意识地颤抖着,划过那些巨大的阴影。
拉格夫忘了抱怨,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冲击锤斧,指关节发白。
兰德斯迅速半跪在地,架起脉冲步枪,战术扫描全开,试图理解这个空间的规模与潜在威胁。
希尔雷格教授身体微微晃动,银眸中光芒急闪,仿佛瞬间接受了海量的、混乱的信息冲击,他闷哼一声,抬手扶住了额头。
莱因哈特教授的身影完全从阴影中浮现出来,就站在格蕾雅侧后方半步,他面具下的眼睛(如果他有露出眼睛的话)也必定死死锁定了那片中央区域。
艾尔维斯教授则第一次眼中现出了迷茫的神色,仿佛以他那多抽象的事物都能看透并解构的“艺术视角”也终于碰上了看不懂的东西了。
空气,连同这片空间中所有的事物和人物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那扇还在缓缓洞开的巨门,发出最后沉闷的“咔”一声轻响,彻底静止。
他们到了。
这被遗忘之地的,最终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