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七返九转十二炼(2/2)
七次下来,胚料只剩不到一半,但掂着更沉,铜质也更细密。
接下来是“转”。
“九转”指的是熔炼融合。
把“七返”得的主料,和每次剥下的铜屑,按顺序比例重新混合。
还要加上姚广孝给的几种金属粉末和矿物,像朱砂、密陀僧,都带毒。
混合好的材料放入特制坩埚,猛火高温熔化。
必须让所有东西熔成一体,成一锅咕嘟冒泡的铜水。
然后浇到沙模里,得块新铜锭。
这叫“一转”。
再把新铜锭敲碎,再熔炼,再浇注。
如此九次。每次熔炼,铜水颜色都会变,从杂色慢慢转向均匀的暗青色。
炉火日夜不息,工匠轮班看守,无尘也得时时盯着。
那烟气带着怪味,熏得人头晕。
林承启看着无尘日渐憔悴,急得团团转。
他蹲在炉边看翻滚的铜水,嘀咕:
“这来来回回,图个啥?”
无尘抹把汗,低声道:
“道藏里说,丹砂七返,九转成金。姚广孝把炼丹法子用在铸器上。反复提纯是去杂气,反复熔合是让金性纯粹,让药金毒性化入铜中。他求的是这铜镜能‘通灵’,能承载更重的东西。”
佛像主体和镜坯在“九转”后成形,接下来是最磨人、最险的“十二炼”。
这不是真炼十二遍,指的是反复加热、精心盘磨,让铜质更精纯,镜面更莹润的过程。
合欢佛粗胚定型后,便是“细炼”功夫。
按方子上说,要“玉毫金粟,宝光内蕴”。
这活儿,上头派了专门老师傅带着几个年轻工匠做,没让无尘亲手沾。
无尘只是看着,偶尔指点火候变化。
她看见工匠们把铜镜坯再次放入炉中,用特殊文火慢慢煨。
老师傅交代,火不能猛,要让藏在铜料和药金里的水银,一点点自己游离到表面。
过了一会儿,老师傅示意,年轻工匠用铁钳小心夹出微热的镜坯。
老师傅立刻拿块干净细白棉布,又轻又快地在镜坯表面揩抹。
布上立刻沾了些亮晶晶、像小水珠的痕迹,光下一闪就暗了。
“瞧见没?”
老师傅对打下手的说,“就得这样,趁热乎气揩干净。慢了或冷了,这东西就沾上头弄不掉,镜子颜色就花了。”
无尘知道,那亮晶晶的是遇热析出的液态水银。
老师傅这“徐徐拂拭”,正好在它们还没和空气里的东西化合变黄变红前擦掉。
这样镜子才能保持纯净的“液金粟玉”嫩色底子。
要是放任不管,或者想靠猛火催别的颜色,水银一氧化,镜面就斑驳了。
这揩抹活儿看着简单,实则讲究。
镜坯不能太烫,烫了布易焦;
不能太冷,冷了水银凝住揩不净。
得反复加热,反复揩抹。
工坊里终日弥漫淡淡的、带甜腥的金属味,那是水银受热蒸腾的微雾。
无尘清楚这东西吸多了害处,但不能明说。
她只是偶尔在他们操作时,看似无意提醒:
“门窗支开些,透透气。”
或者,“诸位师傅,忙完一阵出去喝口凉茶,换换气。”
年轻工匠起初没在意,觉得这楚妃娘娘事多。
干这活哪能没怪味?
可连着干七八天后,一个叫王柱的年轻匠人先不对劲了。
他老是嘴里发苦,吃饭没味,手有时候不由自主微抖。
晚上回去,婆娘说他牙龈肿,颜色也不对。
又过几天,另一个匠人也开始头晕、没力气。
两人私下嘀咕。
王柱揉着发胀的额头:
“邪门了,这几天浑身不得劲,手抖,吃饭老咬腮帮子。”
另一个叹气:
“谁说不是呢……我也头晕。怕是让这镜子‘方’着了?天天闻那味,心里发闷。”
“老师傅咋没事?”
“老师傅?你见他每次揩抹时憋着气不?干完就溜边站远。咱们实诚,凑得近,吸得多呗!”
两人回过味,想起无尘让他们开门通风、出去歇气的话,有些后悔。
再干活时,也学着老师傅样子,尽量屏住呼吸,动作完赶紧离远点。
无尘将他们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叹气,却也无法。
她知道,这就是代价。
姚广孝要的这面镜子,从材料到工艺都透着邪性,是要用人命去填的。
“细炼”揩抹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
直到镜坯表面再也揩不出水银痕迹,呈现出均匀细腻、暗泛青光的底子,像深潭静水,才算完。
最终镜面打磨和用药水“开光”的工序,更是机密,由无尘亲自来完成,连工匠也不得旁观了。
当那尊完全成型、鎏了金的合欢佛被抬出来时,所有参与的工匠都松了口气,像卸下千斤重担。
佛像泛着幽冷青光,三头六臂,男女相拥。
主臂托着的那面铜镜,光可鉴人,边缘刻着一行小字——“永乐五年匡楚仪监制”。
王柱和那几个中了些汞毒的工匠,领了赏钱,却都高兴不起来。
只觉得身子像被掏空一块,只盼赶紧回家歇着,离这邪门镜子和工坊越远越好。
无尘看着这耗费无数心血、甚至可能搭上人命才铸成的孽镜,心里没有半分喜悦。
这天林承启逛到铸器坊,看见工作台上立着个用厚布盖着的东西,知道是那面快成的铜镜。
他手痒,掀开布角瞅了瞅。
镜背雕着三头六臂的古怪佛像,男女搂抱,手臂缠绕,共同托着镜面。
林承启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弯腰凑近,仔细看镜框边沿。
上面刻着一行小字,笔画细细的:“永乐五年匡楚仪监制”。
楚仪?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地想起来,在袁世凯大总统府当差那会儿,袁家小姐袁静雪曾带他溜进过府里的藏经阁玩儿。
在一个落满灰的檀木匣子里,他见过一面古旧的铜镜,样式跟眼前这个很像。
那时他还不知道无尘是谁,只觉得镜子样子稀奇,隐约记得边上好像也有“楚仪”俩字。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个古代工匠的名号。
可现在……
他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看着炉火边还在收拾工具的无尘。
林承启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通了。
无尘现在是楚妃,楚妃的名字,原来就是楚仪。
他一直“姐、姐”地叫着,竟从没问过她在这里叫什么。
怪不得她看到图纸、听到要以“楚仪”之名监制时,神色那么平静,原来那本就是她现在的名号。
林承启心里像打翻了什么,说不清是啥滋味。
无尘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抹了把额上的汗:
“看什么呢?呆头呆脑的。”
林承启指着镜框上的字:
“这上头……刻的是你在这儿的名儿?”
无尘走过来,低头看看那行小字,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是这儿的。”
林承启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他没法说自己在几百年后见过一样的镜子,更没法说刻字上的就是眼前的她。
这感觉太诡异,像是掉进了一个早设好的局。
“怎么了?”
无尘见他脸色不对。
“没什么,”
林承启摇摇头,把厚布重新盖回去,遮住了那行字。“就是觉得……这缘分,真够巧的。”
无尘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又去查看别的了。
林承启站在那儿,看着那被厚布盖住的镜子轮廓,心里翻腾得厉害。
他一直觉得,他和无尘是意外掉进这局里的。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无尘打从一开始,就在这局里了。
以楚妃的身份,以楚仪的名字。
那他自己呢?
他林承启在这跨越五百年的轮回局里,又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真的只是个意外被卷进来的倒霉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