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下(1/2)

前门火车站月台上,黑烟滚滚,汽笛长鸣。

旅客们提着大包小包,挤挤挨挨地往车厢里钻。

林承启最后一个到。

他穿着那身半旧的灰布夹袄,青布褂子洗得发白,背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跟周围光鲜亮丽一比,像个走错地方的伙计。

他跑得急,额上沁出细汗,在初春的凉风里冒着热气。

袁静雪一回头看见他,立刻皱起秀气的眉毛:

“喂!小林子!你怎么还穿这身破夹袄?新给你做的夹袄呢?寒碜死了!快换上去!”

她几步蹦过来,伸手就去拽他背后的包袱。

她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梳着油光水滑辫子的大丫鬟,手里捧着个暖手炉,低声劝着:

“小姐,月台上风大,您仔细着凉。”

林承启肩膀一缩,躲开她伸过来的手,赔着笑:

“三小姐,这身干活方便。新的留着以后穿。”

说着瞥了眼袁克文。

袁克文一袭浅灰杭绸长衫,摇着折扇,淡淡开口:

“静雪,随他吧。这年头,穿得太好反而招眼。”

他身后两步外,垂手立着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打、眼神精干的随从,看似寻常家人,实则护卫。

袁静雪还要说什么,却被二哥一个眼神止住了,只得嘟着嘴跺跺脚:

“就你们道理多!”一把抢过丫鬟手里的暖炉抱着。

火车喷吐着滚滚黑烟驶离前门火车站。头等包厢里,气氛微妙。

袁克文歪在铺着丝绒的软座上,捧着本《玉梨魂》,看似闲适,眼角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纷乱的景象,又落回林承启身上,心中暗叹:

“父亲此番虽未明言,但让我带这小子南下来寻林氏旧踪,其意难测。是想看看这‘应劫而生’的小子到底能掀起什么风浪?亦或...只是想将他支得远些?”

他旋即又想到林旭风采,心下又是一片怅然。

他这份复杂心绪,藏在散漫不羁的表象之下,无人察觉。

林承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华北平原。

田野里麦苗新绿,远处村落炊烟袅袅,他却看得出了神,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嘴角微微绷着。

最活泼的是袁静雪。

她穿着新做的浅碧色骑装式洋裙,像个飞出笼子的雀儿,扒着车窗大呼小叫:

“火车真快!比骑马快多了!二哥你看,那些田里的是麦子吗?绿油油的真好看!”

她转头见林承启发呆,伸手就要扯他蓬乱的头发,“小林子,别装哑巴,说话呀!”

“哎呦喂!三小姐饶命!”

林承启敏捷地偏头躲开,脸上瞬间又挂上夸张的委屈,

“您消停会儿吧,小心晕车。”

“呸!你才晕车呢!”

袁静雪白了他一眼,注意力立刻又被站台上叫卖的德州扒鸡吸引,

“停车停车!我要吃那个!”

车过济南府,站台上气氛陡然紧张。

荷枪实弹的北洋军士兵列队登车,刺刀闪着寒光,军靴踏地声沉闷而密集。

报童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喊:

“看报看报!宋案真凶曝光!袁总统震怒!”

“孙文在沪召集会议!讨袁之声甚嚣尘上!”

袁克文放下手中的《玉梨魂》,轻轻皱了皱眉。

林承启的目光紧锁在那些士兵和报纸上,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将脸侧向车窗,仿佛那些枪口冥冥中曾对准过他一样。

袁静雪也觉出不对,凑近袁克文,声音带着点不安:

“二哥,这是怎么了?要打仗?”

“没事,”

袁克文语气平淡,折扇虚点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

“例行换防罢了。静雪,看那边,趵突泉,可惜不停,不然真该带你去尝尝泉水的清冽。”

车行至蚌埠,临时停车。

袁静雪耐不住车厢的沉闷,拽着林承启的胳膊:

“小林子,陪我去后面车厢转转!闷死了!”

三等车厢里拥挤不堪,汗臭、劣质烟草和廉价脂粉味混杂。

贩夫走卒、拖家带口的逃荒者、背着铺盖的学徒挤作一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学生装的青年,正压低声音对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急切地说着:

“…什么共和?骗人的!袁氏窃国!当效法法兰西,革他命…”

林承启听得入神,袁静雪却觉得空气污浊,拉着他的袖子:

“小林子,这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便装、眼神锐利的汉子挤了过来,紧紧盯上了那个学生。

林承启脸色一变,立刻抓住袁静雪的手腕,低声对她说:

“别回头,我们快走!”他拉着她,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就匆忙带她离开了这节危险的车厢。

回到头等车厢的包间,袁静雪还觉得有点后怕,轻轻拍了拍胸口说道:

“刚才真是吓到我了!那几个人眼神真凶。”

她抬头看了看林承启,他侧脸绷得紧紧的,方才护着她的动作却很坚决。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

夜深时,火车停在长江岸边等着轮渡。月光照在宽阔的江面上,泛着点点银光。

袁静雪睡不着,裹了件斗篷溜到车厢连接处透风,发现林承启正倚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出神。

“喂!”袁静雪走过去,故意用鞋尖踢了踢他的鞋帮,

“大半夜的在这儿装什么深沉?想你那帮丐帮兄弟了?”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娇纵,但尾音却不自觉地软了半分。

林承启没回头,依旧望着江面,嘴里却不忘耍贫:

“三小姐,您这就不懂了。我这是在参悟人生大道——您看这江水,白天浑浊得很,晚上被月亮一照,倒显得人模狗样的。可见这世上好多事,都是灯光月影骗人的把戏。”

袁静雪“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板起脸,

“胡说八道!你个猴崽子还参悟人生?”

袁静雪忍不住偷偷打量月光下的少年。他依旧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方才转身前那一瞬的侧影,分明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这个被她使唤惯了的臭小子,此刻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喂,”

她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

“少贫嘴!看你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

林承启这才转过头,脸上又挂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三小姐英明!我这不是饿的嘛!您闻闻这江风里,是不是有鱼腥味?说明有鱼啊!要是现在有根鱼竿,我保准给您钓条大的上来,咱们烤着吃!”

他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袁静雪“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板起脸:

“就知道吃!饿死鬼投胎啊你!”

月光下,她看见林承启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惯有的狡黠,这才觉得顺眼了些。

这才对嘛,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林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转,带着几分促狭凑近些:

“哎,小林子,他们说你是戊戌年生的?就是那个……那个‘应劫而生’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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