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五千零四十八(1/2)

几人离开石舫,顺着昆明湖岸边慢慢走。忽然假山后面传来蛐蛐叫声。

只见一个穿青布衫的老头蹲在石阶上,正用草根逗弄罐里的蛐蛐。

他身旁的黄杨木盒里摆着个小铜炉,炉子泛着蟹壳青的颜色,上面还有些金点点,在秋天的太阳底下看着挺亮眼。

“好一具‘秋葵结雾’的钵盂炉!”

袁克文眼睛一亮,心里那点烦闷暂时搁在了一边。

老头抬起头笑了:“寒云公子好眼力。这是嘉靖年间仿‘填漆大钵盂’的样式,用火养了十年才养出这个颜色。”

炉子底下刻着“琴友”两个篆字。

袁克文走近了,认出这人,笑着打招呼:

“李卿先生好兴致!这秋高气爽的,在昆明湖边斗蛐蛐,可比在排云殿听那些空话实在多了!”

这话里,多少带出点他对时局和自己处境的想法。

赵李卿站起身,拱手笑道:

“哎呀,让您见笑了!偷空出来松散松散,跟这小虫子玩玩。这‘铁甲将军’是昨儿在西直门城墙根下逮的,还挺厉害!”

他目光扫过袁克文身后几个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林承启好奇地凑到蛐蛐罐前,盯着里头那只精神抖擞的“铁甲将军”看了又看,忍不住夸道:

“嘿!这小东西,真带劲!这罐子也挺好看,摸着滑溜溜的。”

赵李卿听了,脸上露出点得意,小心盖上罐盖,手指摸着澄泥罐光滑的表面:

“小哥有眼光。用这澄泥罐养虫,最合适不过。”

他说着,转头看向袁克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

“说起养器、赏器,倒让我想起前些天听到的一桩闲事,还跟寒云世兄有点关系。”

袁克文抬了抬眼,等着他往下说。

赵李卿捋了捋胡子,继续说:

“听说世兄前阵子,为了一尊了不得的宣德炉,连青藤道人徐渭的手卷都舍得押出去!这份痴迷,这份气魄,如今这北京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位了。”

袁克文听了,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扶了扶金丝眼镜:

“李卿先生快别说了,一时冲动,倒让朋友们看笑话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眼神里并没多少后悔,反而有种如愿以偿的满足。

无尘在旁边静静听着,心里却是一动。

她想起普济禅师平日对那些金石玩意儿的痴迷,尤其是对传说中能助益修持的“真正宣德炉”那种疯魔般的渴望。

她又想起静安师太。

师太神志不清时吃的那些成分不明、带着金属味的“药饼”。

难道,那些东西的炼制,跟这真正的宣德炉有关系?

她不由得抬眼,快速瞥了袁克文一眼,想不到普济禅师做梦都想要的宝贝,这位看着散漫的二公子手里就有一尊!

赵李卿呵呵一笑,顺手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皮面笔记本,翻找着:

“世兄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说起宣德炉,正好前两日整理旧书,我对宣德年间铸炉的数量,有点新发现,正想跟世兄聊聊,看看有没有道理。”

袁克文果然来了兴趣,身子往前倾了倾:

“哦?说来听听。历来说法不一,三千、五千、甚至一万五的都有,不知道哪个对。”

他对这些考据的事情,一向很有兴趣。

赵李卿推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指着本子上的数字,一条条说:

“根据《宣德鼎彝谱》和实录残卷对照着看,外面传的数字大多把‘杂器’和‘炉’搞混了,还把初铸和补铸的混在一起。我查证下来:初铸的鼎彝,供给郊坛、太庙、内廷用的,总共三千三百六十五件。”

他手指点着一个数字。

“后来补铸的各种鼎彝、壶尊、俎豆、簠簋、卤簿这些器具,加起来一万五千六百八十四件。这两样加在一起,才是宣铜器的总数,总共一万九千零四十九件。外面传的‘一万五’这个数,其实是补铸的总数,不是单指炉子。”

赵李卿翻过一页:

“再看:鼎彝三千三百六十五件,这是初铸之数。是专门供给郊坛、太庙、内廷的鼎彝炉,加上赏赐给两京衙门的鼎彝炉五十四件,补铸内府杂用的鼎彝炉五件,赏赐内府佛堂、道场和天下名山寺庙道观的鼎彝炉一千六百余件……”

林承启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觉得那些数字绕来绕去,他挠挠头,忍不住插嘴:

“李爷,您这一会儿三千,一会儿一万五的,把我听糊涂了。这炉子到底有多少?您给个准数行不?”

“别急,这就说到关键了。”

赵李卿微微一笑,翻过一页,手指点着一处汇总的数字,有点得意地说:

“照我考证,这真正的宣德铜炉总数,既不是三千,也不是一万五。前面提及的四项加起来,才是宣铜炉的总数,五千零四十八座!”

“五千零四十八?”

袁克文把这个数放在嘴里念了一遍,眼镜后面的眼神定住了,随后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这个数……真巧,真巧!贞观法师西天取经,求来的三藏真经,不正是五千零四十八卷吗?难道这铸炉的数目不是碰巧,而是暗地里合上了这天定的‘一藏’之数?”

他带着询问的神色,很自然地看向旁边懂佛理的无尘。

无尘一直安静听着,这时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一藏之数,圆满周备,暗合天理循环。用它来铸炉,供奉在神佛面前,取的就是功德圆满、循环不息的意思。这不是巧合,应该是有意安排的。”

赵李卿听了这话,不由得拍了下手,脸上全是恍然大悟的喜色:

“对啊!就是这么个道理!寒云世兄和这位师傅一句话点醒了我!要不是这么解释,这‘五千零四十八’终究只是个干巴巴的数字。现在看,里面竟藏着这么深的天意和佛理!外面传的三千、五千、一万五这些说法,有的只算了初铸的,有的把杂七杂八的器具混在一起,都没说到根子上。这‘五千零四十八’,才是宣德铜炉确确实实的总数!这么一来,就全都说得通了!”

他心头的最后一丝疑云就此散去,对自己的考据成果,更多了一份笃定。

林承启听得直咂嘴:“好家伙!五千多座炉子!还分这么多种!李爷您这笔账算得,比内务府的账房先生还明白!”

他想起刚才那老太监神神道道的话,忍不住凑近赵李卿,压低声音问:

“李爷,您见识广,跟您打听个事儿。刚才扫地的老太监,嘴里念叨什么‘轮回鉴’、‘镜中簪’,还哼着什么‘照三生路’……这都什么宝贝?听着比宣德炉还玄乎!您给讲讲?”

赵李卿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即笑道:

“这些荒诞不经的野老传言,多是附会前朝宫闱秘闻,做不得真,做不得真啊。”

他摆了摆手,显然不愿多谈。

袁静雪正等得有些不耐烦,一听这话马上接嘴:“就是!什么镜子啊簪子的,听着就头疼!”

她扯了扯袁克文的袖子,“二哥,咱们回去吧?这湖边风越来越凉了。”

她又转头对林承启说:“你去看看车准备好了没。”

林承启应了一声,偷偷看了无尘一眼。

袁克文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点点头:

“也好。今天打扰李卿先生了,下回再聊。”

他向赵李卿拱手告别。

赵李卿笑着回礼:

“寒云世兄太客气了,改日再向世兄请教诗词。”

从颐和园出来,太阳已经西斜了。

骡车吱呀吱呀地在回城的土路上走着。

骡车正经过西直门外。袁克文突然指着窗外说:“你们快看!”

只见一队骆驼,身上沾满尘土,驮着高高的货物,正慢悠悠地往城里走。

领头骆驼脖子下的铜铃铛“当啷当啷”地响,和城门口的嘈杂声混在一起。

“看这方向,是往护国寺去的。”

袁克文接着说,“今天初七,正是护国寺庙会的日子。听说护国寺东廊旧书市,新到了批南边来的宋版刻本……”

袁静雪一听来了精神,扒着车窗往外看:

“庙会?那咱们去逛逛吧!我想找个景泰蓝手炉,上回看见一个特别好的,可惜没买到。”

无尘却微微皱眉。她上次救林承启时,就是从护国寺旁边的慈航药局把他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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