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常乐寺村(2/2)

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族长沟壑纵横的脸:

“皙子先生...这是要?”

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砖石。

“是保这塔。”

常伯的枣木拐杖头,无声地划过地宫封石上冰凉的纹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京张铁路的洋镐铁钎,凿起来,可比当年白莲教围着香炉念咒要实在得多,也凶险得多。”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寂静的四周,才更低声道:

“皙子先生托我指个准信:铁路勘探队,脚程快,不日就到村口了。”

族长捏着烟管的手指微微一紧。

去年保定府修路,沿途坟茔被掘、祖骸曝野的惨状,他是听真切了的。

他抬眼望向月光下沉默的巨影,塔身投下的阴影仿佛更沉了几分。

他忽然明白了常伯为何偏偏选在这风雨欲来的时节“认祖归宗”。

就在这时,族长像是想起了什么,烟锅朝村东冯瘸子那间孤零零的草棚方向虚点了点,话锋转得突兀却又自然:

“那外乡来的冯先生...落脚也有小半年了,见天掐着手指头抖啊抖的...看着不像个踏实种地的。这节骨眼上,他这号脚不沾泥的浮萍扎进咱村,总让人心里头...不那么熨帖。”

常伯顺着族长的目光望去,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

他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

“东家说的是。是个夜猫子,动静不大,但眼神活泛。他那西洋镜片反光,夜里晃过塔这边不止一回。”

他顿了一下,声音沉缓却带着分量:

“是人是鬼,是冲着塔来,还是另有所图...总得等它自己把尾巴露出来。眼下,洋镐声,可比夜猫子的脚步近多了。”

族长深深吸了口烟,辛辣的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他望着塔基下常伯模糊的身影,又想起自己亲自出面为他在孟家果园谋的那份差事——清闲,近塔。

月钱事小,能守住根才是要紧。

他捻着烟管,那点微弱的红光在夜色里定了定:

“嗯...守住了塔,才是守住了根。”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煤油火把的光斑在铁轨上跳动,京张铁路勘探队的灯火,像鬼火般在夜幕下闪烁。

回到草棚,常伯从怀里摸出本旧书,凑着那豆大的油灯光,费力地翻到一页。

书本边角上,用蝇头小字密密记着:“七月初七,西南角裂增一指宽。”

过了几日,晌午头太阳正毒。

“汪!汪汪!”小黑竖着耳朵窜出篱笆,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林承启裤脚刚沾着地头,它就叼着个歪嘴桃跑来献宝。

“又祸害孟家的果子!”

常伯作势要打,枣木拐却轻轻点在狗鼻子上。

小黑“呜”地一声滚到少年脚边,露出肚皮耍赖。

老人摇头:

“惯得没样!”袖口却抖出半块杂面馍,他总省下口粮喂这些活物。

冯瘸子就住在常伯家对门,人还没到跟前,咳嗽声先传过来了。

林承启眼尖,一溜烟跑过去搀他,另一只手可没闲着,顺势就往冯瘸子兜里摸甘草片。

刚得手,“哎呦!”一声,后脑勺就挨了常伯一烟锅。

“小猢狲!”

冯瘸子也不恼,笑骂一句,颤巍巍伸手胡噜了两下林承启的脑袋。

正这功夫,小黑突然冲塔林那边龇起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常伯脸色微微一变,几步就跨到篱笆边上朝外望。

原来是孟家管事来对账了。

他立马弯下腰,眼神也浑浊起来,瞬间变回那个瞅啥都费劲的老窝瓜样儿。

谁又能想到,这老头半夜里对付偷果子的野狸子,手狠着呢。

孟家管事今儿来送月钱,歇脚的功夫顺口提了句:

“常二爷,听外头风传,这铁路怕是要往南修?咱们这儿的地界儿...”

常伯正给桃树捉虫,捏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剪除一段生了腻虫的细枝。

闻言,手上动作不见停,只那剪子刃口在枝条上略略一顿。

“咔嚓”一声。

却是将旁边一根青翠硬实的好枝子齐根剪断了。

他捻起那截断枝对着日头细看,刺眼的阳光照得老眼昏花:

“啧,眼花了...老喽。”

转眼进了末伏,天儿依旧闷热,但早晚已透出丝凉气。

这日,暮色裹着晒场上新收的麦秸燃烧的焦香,慢悠悠漫进果园。

林承启蹲在歪脖子槐树下,拿着半截破镰刀,正对着块青石板瞎划拉,刻些妖魔鬼怪的模样,刀尖刮在石头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

“哎哟!我的小祖宗!”

常伯拄着枣木拐,紧赶几步过来,铜箍的杖头“铛”地一声敲在那青石板上,唬了林承启一跳。

“你这败家孩子!轻点儿造!这石板……这可是老物件了!”

少年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常伯,这破石头疙瘩咱村口多得是,磕坏了咱再捡一块呗?”

说话间,刀尖在石妖腰间添了条虎皮裙。

“你懂个屁!”

常伯没好气地用拐杖点点那石板,

“这是正经的老砖石!跟那塔……”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噎住了,硬生生刹住,只是又重重敲了下石板,

“总之你别在这儿祸害!”

林承启却来了劲,眼睛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凑近问:

“常伯,我昨儿个在村口听赵老汉他们唠嗑,又说咱这塔底下镇着东西呢!说是前朝有个不得了的公主,怨气里哭得塔上的铃铛自个儿响?前些年他们还说是偷鸡吃成了精的黄皮子,毛都修白了……到底哪个是真的啊?”

“去去去!瞎打听什么!哪来什么宝贝妖怪,都是老辈人胡咧咧哄你们小孩子的!”

他挥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不存在的飞虫。

林承启一缩身子,躲开常伯伸过来要揪他耳朵的手,顺手从地上捞起一片宽大的梧桐叶。

他举着叶子胡乱挥舞,“你看这像不像戏台上大将军的令旗?”

常伯看着他这没正形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

“像!像你个猴儿崽子!赶紧给我回来!”

话还没说完,林承启早已扭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开了。

常伯望着那灵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浑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