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碾子无声,沟壑炊烟(1/2)
围场县城往北,过了头道川,地势渐趋平缓,曾经有一片水草丰茂之地,前清时曾为皇家狩猎之所,故名御道口。但如今大清早就亡了,这里基本上便成了几处零散村落和牧人季节性驻扎的所在,比之县城,显得格外荒僻、寂静。
就在御道口边缘,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里,近日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外乡人。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材敦实,面相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粗布棉袄,话不多,见人只是憨厚地笑笑,自称姓张,行五,因老家遭了兵灾,逃难至此,想寻个安生地方落脚。
村里人本就自顾不暇,对这突然出现的外乡人,虽有几分好奇,但见他手脚勤快,人也老实,不多言不多语,便也由他去了。
村东头有间废弃多年的土坯房,原是村里一个老绝户留下的,快塌了,这张五仅仅才花了些铜子儿从村里长者手中买下,自己个儿又一个人和泥脱坯,砍树枝做梁,竟慢慢地将那破屋收拾得能遮风挡雨了。
他平日里也不与人多交往,白天要么去附近林子里下几个套子,弄点野物,要么就去帮村里唯一会点木匠活计的老马头打打下手,锯锯木头,混口饭吃,顺便也偷偷学点手艺。
这张五力气大,肯干活,却从不出头,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工钱也从不计较。
老马头起初还防着他,后来见他确实只是个求口饭吃的苦哈哈,也就渐渐放下了戒心,偶尔还会留他吃顿便饭。
“张五啊,瞧你这架势,以前在家里也是干力气活的吧?”一次吃饭时,老马头随口问道。
张五正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野菜糊糊,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含糊地“嗯”了一声:“嗯呐,种地,也……也给人扛过活。”
他不再多说,老马头也不再问。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没点不愿提及的过往?
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憨厚木讷的张五,就是曾在围场县大牢里翻云覆雨、胆大包天的石碾子。
石碾子把那包用命换来的银元,被仔细地分开藏匿在土炕的砖缝里、屋梁的隐秘处,甚至埋在了屋后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
他不敢大手大脚地花,只是偶尔拿出一块,去更远的集镇上换些必需的盐巴、粗布和农具。
夜深人静时,当他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御道口外旷野的风声,心里也会泛起波澜。
有时会想起大牢里的阴暗潮湿,想起麻杆和老蔫可能的下场,想起王月娥被救走时那软绵绵的身子,但是更会想起龙千伦那张阴沉的脸和长谷川镜片后冰冷的目光。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离开。
但他更知道,远走高飞,人生地不熟,带着一笔横财,更容易成为别人眼中的肥羊。反倒是这御道口,离围场县不算太远,消息相对闭塞,民风淳朴或者说麻木更恰当一点,都是藏身的绝佳之地。
像一颗真正的石子,沉入水底,不发出一点声响。忘记“石碾子”,只做“张五”。也许,等风头彻底过去,等所有人都忘了曾经有他这么一号人物,他才能用这笔钱,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这塞罕坝的风,何时才会停呢?
石碾子,不,张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地想着。他这条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贱命,算是暂时捡回来了,但未来的路,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他能藏多久?这暂时的安宁,又能持续到几时?
头道川深处的秋日,天黑得早。
刚过申时,太阳便懒洋洋地斜挂西边山梁,将金红色的余晖透过稀疏了不少的林梢,斑驳地洒在韭菜沟深处这片隐蔽的营地上。
几座低矮的地窨子顶上,冒出的炊烟被晚风拉扯成淡蓝色的丝带,袅袅地融进暮色里。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篝火已经生起,枯枝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刘铁坤蹲在火边,守着那口被熏得黝黑的行军锅,用一根粗树枝搅和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糊糊。
那糊糊的颜色深沉,主要是黑面、切碎的野菜根和一些说不清来源的干蘑,稀得能照见人影。
“老刘,今儿个这‘八宝粥’,瞧着比昨天又清亮了些啊?”于正来身上的伤好利索了,这会儿正拿着块破布,使劲擦拭着他那挺心爱的捷克式轻机枪的枪管,头也不抬地打趣道。
刘铁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手里的树枝搅得更用力了:“八宝?屁的八宝!能找着这点野菜根子就不错了!老于啊,这小鬼子把山都快犁平了,兔子过去都得抹眼泪!再这么下去,咱就得学老牛,啃树皮反刍了!”
旁边正帮着把晾干的绷带收起来的李铁兰闻言,抬头笑了笑,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刘大哥,有的吃就比饿着强。咱们这‘八宝粥’,好歹是热乎的。”
“就是!”李铁竹刚和几个年轻队员练习完匍匐前进,一身泥土草屑地凑到火堆边,伸手就要去烤火,被刘铁坤一树枝敲在手背上。
“滚蛋!一身凉气,离锅远点!没看见正煮饭呢?”
李铁竹讪讪地缩回手,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嘴里却不闲着:“刘大哥,您就别抱怨了,等严哥搞粮食回来,咱就能吃顿干的了吧?”
“严佰柯?”于正来放下擦好的机枪,揉了揉肩膀,“佰柯那是在鬼子眼皮底下搞食儿,比虎口拔牙还险!能平安回来就烧高香了,还指望他背座粮山回来?”
一直沉默着坐在不远处、就着最后的天光检查步枪撞针的雷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严大哥心里有数。”他说话向来简短,却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笃定。
冯立仁从最大的那个地窨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他那杆汉阳造。这些天他脸上的疲惫似乎比前几日少了些,不过眼神里的沉重依旧。他走到火堆旁,接过李铁兰递过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吹了吹气。
“都别急。”冯立仁喝了一口糊糊,烫得他眯了下眼,“粮食会有的,弹药也会有的。鬼子不让咱安生,咱就自己想办法。”
目光扫过围在火堆边的每一张脸,年轻的,年长的,都带着饥饿和疲惫,但眼睛里那簇火苗还没灭。“眼下,鬼子在黑山嘴磨刀,龙千伦和‘草上飞’在城里瞎折腾,咱们正好喘口气,把自个儿磨得更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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