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晨雾散尽,市井寒烟(2/2)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走起路来一条腿明显有些吃不上力,肋下原先包扎的地方,皮袄洇出一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但看其神色,还算正常。
他的身后,是互相搀扶、蹒跚而行的伤员队伍。
有的吊着胳膊,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有的腿上带着伤,靠同伴支撑着才能移动,队伍沉默着,只有脚步拖沓的声音和偶尔忍不住泄出的痛苦闷哼。
“老于!”刘铁坤嗷一嗓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扶住于正来的胳膊,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扫视,“伤咋样?肋下又崩开了?还有别的地儿不?”
于正来借着他的力站稳,喘了几口粗气,才摆摆手,声音沙哑:“没事……死不了……就是这老伤……撤退的时候折腾得厉害……他娘的,差点没撑住……”
“能撑回来就行!回来就好!”刘铁坤声音发紧,连忙招呼旁边的人,“快!搭把手,扶于副队长坐下!”
李铁兰也快步迎了上来,目光急急地在归来的人群中扫视,寻找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没有看到冯立仁,她的心猛地一沉。
“铁兰大姐,”于正来看出了她的担忧,喘着气说,“大队长和雷大哥他们带着剩下的人在东边拖着鬼子,应该没事,佰柯他们也去西边阻击了,都会撤回来的……”
听到这话,李铁兰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但担忧并未减少。
她立刻对于正来说:“老于,你先坐下歇着吧,可别说话了。”
又转头对旁边喊道:“快!烧好的热水端过来,彦儒!先看看于副队长的伤!”
冯程和李晓也跑了过来,两个孩子看着于正来疲惫憔悴的脸和身上干涸的血迹,吓得不敢靠近,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于叔……”冯程小声叫道,眼睛里满是担忧。
于正来扯出个笑容,抬手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憋着鬼脸说道,“哟,小冯程还有晓晓,别怕于叔就是累着了……”
刘铁坤看着陆续被搀扶进来的伤员,看着他们身上的伤,听着他们压抑的呻吟,这个平日里粗声大气的汉子,眼圈有些发红。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那几个正在照顾伤员的妇女队员嘱咐道:“都仔细点,热水,还有干净的布,先紧着伤员用!”
营地顿时忙碌起来,有限的物资和人力都投入到了对归来伤员的照料中。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草药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于正来靠在简陋的地铺上,闭上眼睛,任由陈彦儒检查他的伤口,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片刻,但心中对冯立仁他们的牵挂,丝毫未减。
围场县城的清晨,照例是在一股子化不开的寒气里开场。
日头有气无力地悬在东天,光也是冷的,照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清寡的光。街面上的行人比前两日似乎多了几个,但都缩着脖子,揣着手,脚步匆匆,像是怕被这冷风粘上。
十字街口,老槐树底下,王师傅总算又支起了他的剃头挑子。
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稀薄的白气,算是这清冷早晨唯一看着有点热乎气的东西。
老主顾张柏缩着肩膀坐在条凳上,热毛巾盖着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王师傅,手下轻着点……这眼皮子跳了几天,心里头直扑腾。”
王师傅手里的剃刀在油光锃亮的皮带上“唰唰”地刮着,眼皮都没抬:“这年月,跳财是别想,跳灾……也未必就应在你我头上。”他拿起小刷子,掸了掸对方脖颈上的碎发,“闭眼。”
老张顺从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听说了么?北边……炮声好像歇了?”
王师傅手下剃刀稳稳地贴着皮肤滑过,淡淡道:“歇了?兴许是鬼子炮弹打光了,也兴许是……山神爷显灵,把那帮瘟神送走了。”他话里有话,却从不点破。
这时,卖豆腐的老张挑着担子晃悠过来,放下担子,凑到王师傅摊子前,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低声道:“老王,今早我挑豆腐进城,瞅见城门口又抬下去几个,用草席子卷着的,看那衣裳,像是……保安队的人。”
王师傅手里动作不停,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老张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听见守城的弟兄嘀咕,说龙队长……就是龙千伦,一直躺在家里,好像……乱了心智,听人说是起不来炕了。”
旁边一个等着刮脸的老茶客,眯着眼,似睡非睡,这时却幽幽插了一句:“病了好啊,病了好……省得出去祸害人。”
王师傅抬起眼皮,瞥了那茶客一眼,没接话,只对老张说:“你这豆腐,今儿个卖得咋样?”
老张苦着脸:“能咋样?这兵荒马乱的,谁有心思吃豆腐?能糊弄着把豆子钱挣回来就不错了。”他叹了口气,挑起担子,又晃悠着走了。
南城根的茶摊上,总算有了点人气,但也不多。三两个老茶客捧着粗瓷大碗,碗里的茶汤早已没了热气。
戴破毡帽的老李呷了一口冷茶,咂咂嘴,像是自言自语:“这炮声一停,心里头咋更没着没落的?”
修鞋的赵师傅手里锥子扎进鞋底,头也不抬:“停了还不好?莫非你还想再听个响?”
“不是那意思,”老李放下茶碗,用袖子擦了擦碗沿,“我是说,这没声没息的,反倒让人心里头发毛。也不知道……山里头……到底咋样了。”
旁边一个一直闷头抽烟袋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哑着嗓子道:“咋样?老天爷瞧着哩。作恶的,自有天收。”他说完,又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他的烟袋,不再言语。
茶摊老板提着个大铜壶过来续水,手指看似无意地在老李刚才放碗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低声道:“几位,茶凉了,就换一碗。这世道,能喝口安稳茶,就是福分。”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不再说话,各自捧着碗,仿佛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就能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意。
卖柴的老杠头,依旧蜷在对面墙根的阴影里,跟前那几捆歪扭的柴火,一早晨也没动过地方。
他听着茶摊上那些含含糊糊的话,混浊的老眼望着街面上偶尔跑过的、神色仓惶的伪军巡逻队,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老杠头把抄在袖子里的手,往更深里揣了揣,心里头却不像脸上那么麻木。
这炮声停了,也是好事,说明山里的人,暂时顶住了。这围场县的天,一时半会儿,还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