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诗书日课(1/2)
霜降过后,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每日寅时,当苏云璋踏着星月余晖走进西苑时,青石板上总会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庭院角落那几丛晚菊已全然盛放,金黄色的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霜华,在渐明的天光里微微颤动。那株老海棠树的叶子边缘已完全焦黄卷曲,风一过,便簌簌落下,在霜地上铺成一片斑驳。唯有枝头那几颗海棠果,经历风霜后愈发红艳欲滴,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在萧瑟的秋意里固执地燃着暖意。
苏云璋的功课,自那日静坐得悟后,便如这经霜的海棠果,沉淀出更醇厚的滋味。洒扫庭除时,他不再觉得这只是例行公事。他的目光会追随每一片落叶的轨迹——有的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有的被风猛地卷起又抛下。他注意到最早落的叶子多半有虫蛀的痕迹,而最顽固地挂在枝头的,往往是那些叶脉最粗壮、曾经承受阳光最多的。这让他想起先生讲过的“物竞天择”。扫帚划过霜地,留下清晰的纹路,他会在心里默念《弟子规》里的“房室清,墙壁净,几案洁,笔砚正”,将手上的动作与心中的道理一一印证。
研墨的功夫也愈发精进。先生书案旁那个小小的铜手炉已经启用,但他从不靠近取暖,反而更喜欢感受指尖传来的微凉。研墨时,他格外注重气息的平稳,一呼一吸间,手腕圆转如推太极。墨锭与砚堂摩擦的声音变得极其均匀,如同秋虫最后的鸣唱。他发现自己心越静,研出的墨汁就越发乌亮润泽,在宣纸上洇开的程度也恰到好处。这个过程,于他而言,已不仅是为写字做准备,更像是一种心性的淬炼——将纷杂的念头一一碾碎,融进这浓黑的墨液里。
晨读的内容,晦庵先生开始系统地讲授《大学》、《中庸》。不再要求他死记硬背,而是让他先自行诵读三遍,揣摩文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些文字远比《诗经》艰深,字字如磬。初读时,只觉得拗口难懂,那些字仿佛都板着脸,彼此间隔着一层看不穿的浓雾。苏云璋不再急于求成,他读得极慢,一字一句,如同在叩问一扇扇沉重的门。遇到实在不解之处,他会用先生特准的朱笔在书页天头轻轻画一个圆圈,待先生讲解时,便竖起耳朵,连先生说话时气息的轻微变化都不放过。
先生的讲解,也全然不同于蒙学馆里的夫子。他不再仅仅是释义,更多的是引导,是点亮。
“云璋,你看这‘明德’,如同你我心性中本有的一点灵光,如同那海棠树内生发的生机。‘明明德’,便是要拂去尘埃,让这灵光显发出来,让这生机茁壮成长。这尘埃是什么?是私欲,是杂念,是如同这秋日晨雾般蒙蔽心智的昏昧。”
“这‘止于至善’,并非一个固定的终点,而是一个方向,如同行路,须臾不离正道,步步向着那光明温暖处去。如同你习字,每一笔,都求其端正,求其神韵,这便是‘止于至善’的功夫。又如同你观察落叶,知其所以落,悟其所以存,亦是向着‘至善’靠近一步。”
先生将那些玄奥的道理,与庭中的棠树、与日常的洒扫、与笔下的字迹、与这四季轮回联系起来,变得可触可感,如同在苏云璋面前,将一条条看似独立的溪流,缓缓汇入一条名为“道”的江河。苏云璋常常听得入神,连手中的笔忘了蘸墨都不自知。
习字依旧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那方青玉镇纸下,铺开的依旧是“春”、“棠”、“心”、“静”,偶尔也加上“诚”、“敬”、“中和”等字。他的笔力依旧谈不上雄健,但落笔时,心更定了,意更凝了。先生不再过多指点间架结构,反而更注重那股运行在字里行间的“气”。
“写字如做人,一笔落下,需有根。这‘根’,便是你心中的‘诚’与‘敬’。无根之字,纵使形似,也是浮萍。你看你这‘静’字,‘青’部略显浮躁,可是想着快些写完去用点心?”
先生的目光如炬,总能看透他细微的分神。苏云璋赧然,重新铺纸,屏息凝神,努力将晨读时体悟到的那份对“道”的敬畏,将对万事万物的细致观察,融入笔端。写“棠”字时,仿佛能感受到枝叶在秋风中的颤动与果实的沉甸;写“静”字时,心绪也随着那“争”部的收敛与“青”部的舒展而真正沉潜下来。字迹虽仍稚拙,那股专注沉静的气韵,却如同纸背透墨,日渐清晰。
午后,若是天气晴好,先生会带他走出书房,进行真正的“格物”课。或是立于廊下,看秋雨淅沥,打在残荷与芭蕉叶上,先生便问:“听这雨声,急缓疏密,可有顿挫?可观天地呼吸之节奏否?”或是拾起一片形态颜色最完整的落叶,置于窗前的光线下,让他细观叶脉如何如血脉般滋养过整个生命,感受荣枯之间的天道轮回。甚至有一次,先生让他在墙角静静观察一只在寒风中艰难结网的蜘蛛,看它如何不厌其烦地吐丝、编织、修补,从中体悟“锲而不舍”的真意与“经纬有序”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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