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寿终正寝(1/2)
七十八岁那年的春分,苏府西苑的海棠开了第三轮花。
寻常海棠一年只开一季,唯独苏云璋院中这一株,自他五十岁后,便有了反季开花的异象。春分、中秋、腊月,总要零星绽上几朵。太医署曾派人来看,只说是地气温暖所致,但苏府上下都信,这是老太爷一身“春棠之气”未散,与草木通了灵犀。
这一日清晨,苏云璋醒得格外早。
窗外的天还是蟹壳青色,薄雾像宣纸上晕开的水迹,将海棠树的轮廓洇得温柔。他静静躺在榻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缓,绵长,却像一架走了七十八年的老钟,齿轮间的磨损声终于清晰可闻。
他知道了。
不是病痛,不是预兆,只是一种笃定的知觉,如春雪消融般自然。就像当年在瓜洲渡口接过乌头青丝时,他知道自己要入局;就像清徽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微笑时,他知道余生只剩归途。
他慢慢坐起身,没有唤人。守夜的丫鬟趴在脚踏上睡得正熟,他轻轻绕过她,走到窗前。
推开窗,春寒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进来。那株西府海棠正对窗前,祖父握着他的小手种下它时,他还是个不及案高的孩童。如今树干已粗如合抱,枝桠探过屋檐,粉白的花朵在晨雾中像一团团将散未散的梦。
他看了很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从多宝格里取出一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玉器,只有一叠泛黄的春棠笺,一枚冰纹玉佩,一缕用红丝线仔细束好的青丝。他先拿起玉佩——那是黛玉及笄时他亲手刻的“棠生”,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指腹抚过“春深不谢”四个小字,他轻轻笑了笑。
然后,他拈起那缕乌头青丝。
青丝已枯,颜色褪成灰褐,但缠绕其上的血色誓言从未淡去。七十五年,从瓜洲风雪到金殿对峙,从黛玉怯生生的“二叔”到她大婚时绣入嫁衣的决绝——这一缕发丝,贯穿了他半生爱恨。如今仇已雪,冤已昭,黛玉儿女成行,连曾外孙都会背诵《春江赋》了。
他将青丝贴近鼻尖。没有气味,只有岁月沉淀后的干燥触感。
“如海兄,”他低声说,像在与老友闲谈,“你托付的,我都守住了。”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黛玉。
她如今也已年过五旬,鬓角染霜,但走路仍保持着少女时的轻盈。每日清晨,她必亲自来为二叔请脉,雷打不动。此刻她端着药盏穿过庭院,淡青色的裙摆拂过落花,像一尾游过海棠影的鱼。
苏云璋迅速将青丝收回匣中。他不想让她看见——有些重量,他独自记得就好。
“二叔今日气色真好。”黛玉推门进来,笑容温婉。她放下药盏,习惯性地先探他的脉息。
指尖搭上手腕的刹那,她的笑容凝了凝。
那只写了一辈子春棠笺、抚了无数遍清商琴的手腕,此刻脉象如秋潭止水,平静得让她心惊。她抬眼看二叔,他正望着窗外海棠,侧脸在晨光中镀着一层柔和的轮廓,眉目温润如初,只是眼角细密的纹路里,盛满了七十八载春秋。
“玉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看那枝头最高处的花苞,像不像你初来那日簪在发间的那朵?”
黛玉的喉头紧了紧。她强笑着:“二叔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转过脸,眼神清澈得像少年时,“你那时怕生,只肯拽着我的袖子。老太太要抱你,你就把脸埋进我怀里,像只受惊的小雀。”
他说着,从匣中取出一张春棠笺。纸已脆黄,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春”。那是黛玉五岁时写的第一个字。
“你娘亲握着你小手写的,”苏云璋将纸笺递给黛玉,“她说,这个字要教你一万遍。”
黛玉接过纸笺,指尖微微颤抖。她当然记得——记得清徽娘亲温暖的手掌,记得墨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草气息,记得自己写不好急哭了,二叔便折了纸鸢逗她笑。
“二叔今日怎么想起这些旧事了?”她努力让声音平静。
苏云璋没有回答,只是又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枚小巧的玉钥匙。
“这是棠影司最后一道密档的钥匙,”他将钥匙放入黛玉掌心,“在书房‘春深不谢’匾额后的暗格里。里面没有罪证了,只有当年那些人的遗书、绝笔,还有……你亲生父母的一些旧物。”
黛玉睁大眼睛。
“该让你知道的,都在里面。”他拍拍她的手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砚之性子冷,但心里明镜似的。苏家有他,有你在,我很放心。”
“二叔……”黛玉终于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
“别哭。”他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得让黛玉想起幼时雷雨夜,他就是这样一边哼童谣,一边为她擦泪,“我这一生,幼承祖荫,长遇良师,得知己,得贤妻,得你这样的女儿,得砚之那样的儿子。朝堂上辅过明君,江湖上交过挚友,该护的人都护住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
“如今,我只是要去见你娘亲了。她等了我十二年,怕是要埋怨的。”
辰时,苏砚之携妻儿来请安。
四十余岁的状元郎,如今已是吏部侍郎,气质愈发清冷端凝。但一进父亲房门,他周身那层官威便瞬间褪去,只剩下为人子的恭谨。
“父亲今日精神甚好。”砚之跪下行礼,身后的孪生儿女——棠哥和棠妹,也跟着规规矩矩叩首。
苏云璋让孙辈起身,目光落在砚之腰间那枚“砚棠”私印上。
“还在用这枚印?”
“是。”砚之垂首,“只盖黛玉的诗笺和药方。”
苏云璋笑了。这孩子从小寡言,唯独对黛玉,执着得让人心疼。他还记得砚之十五岁那年,在海棠树下红着脸说“我妻只黛玉,我命只海棠”的模样,一晃眼,他们的孩子都已到了议亲的年纪。
“过来。”他招手。
砚之走近,苏云璋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已不是少年时执笔习剑的稚嫩,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足以撑起一个家族、一方朝堂的手了。
“苏家的‘春深不谢’,不在铁卷,不在爵位。”苏云璋缓缓道,“在祖父亲手植下的这株海棠里,在你娘亲的琴音里,在黛玉医庐的草药香里,在你愿为一人守一生的心意里。这些,你要传下去。”
砚之重重点头:“儿子谨记。”
“还有,”苏云璋看向窗外的庭院,“我走后,不必大兴土木。骨灰一半撒入这株海棠根下,一半……让你妹妹带回瓜洲,洒在当年我与你林伯父夜谈的渡口。”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棠妹忍不住哭出声,扑到祖父膝前:“祖父不要走……”
苏云璋抚着孙女柔软的头发,眼神温柔:“傻孩子,祖父不是走,是化成春泥,去护着咱们家的海棠呀。以后年年花开,你都当是祖父回来看你了,好不好?”
午后,皇帝来了。
没有仪仗,没有通报,六十二岁的萧庭曜只穿一身常服,像年轻时那样翻墙进了苏府后院——虽然动作已有些笨拙。
苏云璋正在海棠树下独自对弈。见皇帝踉跄落地,他失笑:“陛下龙体贵重,何苦还做这梁上君子?”
“朕乐意。”萧庭曜拍拍衣摆的尘土,走到石桌前坐下,很自然地执起黑子,“最后一局,不许让。”
两人便这样对弈起来。
春阳透过花枝,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落子声清脆,偶尔有花瓣飘落,停在棋枰边缘,谁也不去拂开。
“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宫么?”皇帝忽然开口,“七岁,背着一书包的春棠笺,说要献给朕当奏折。”
“记得。”苏云璋落下一子,“陛下说臣的字像蟹爬,罚臣抄了一百遍《兰亭序》。”
皇帝笑了,眼角皱纹深深:“可你那篇《春江赋》,朕至今还能背。‘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写得多好。那时朕就想,这少年有谪仙才,却无出世心,日后必是朕的股肱。”
苏云璋沉默片刻,轻声道:“臣这一生,幸得陛下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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