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乌头青丝·林如海手札(2/2)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秦大夫,此去凶险……”
“正因凶险,才需医者同行。”他抬头,眼中是医者的执着,“夫人之死,秦某终生抱憾。至少……要让林姑娘平安抵京。”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那就有劳了。”
七月初三 夜
今夜启程。
白天我“强撑病体”去了趟衙门,当着众人的面咳血昏倒,被抬回府。大夫来了几拨,都说“油尽灯枯”。亲王派来“探病”的人满意离去,想必此刻已在报信:林如海将死,黛玉归贾已成定局。
子时,后院角门悄开。
玉儿被奶娘抱出来,裹着斗篷,睡得正熟。我把她接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我,又安心地闭上,小脸蹭了蹭我的胸口。
“玉儿乖,爹爹送你上船。”我轻声说。
秦仲元已等在门外马车里。我抱着玉儿上车,林安驾车,几个最忠心的护卫暗中随行。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直奔城外码头。
江风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那艘挂着“苏”字灯笼的商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站着一个人,披着墨色斗篷,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是他——苏云璋竟亲自来了。
我抱着玉儿踏上跳板。
船舱里点着暖黄的灯,布置得像个小闺房,甚至有她喜欢的布老虎和拨浪鼓。我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爹爹……”她呢喃。
“睡吧,玉儿。”我握着她的小手,“等你醒来,就有海棠花看了。”
她果然又沉沉睡去。
我起身出舱,苏云璋等在甲板上。江风吹起他的衣袂,月色下,他眉眼间的温润里多了几分锐利。
“林公放心。”他只说了四个字。
我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那半瓶延缓药。瓶身冰凉,里面的液体是我用敏儿留下的胭脂染红的,像血,也像海棠。
“这个,等我‘病逝’的消息传出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它‘偶然’被亲王的人发现。”我递给他,“他们会以为这是解药残方,会去查,会去争——狗咬狗的好戏,总要有人开场。”
他接过,收入袖中:“林公深谋。”
“不是深谋,是无可奈何。”我望着黑沉沉的江面,“含章,最后一事——莫要让玉儿活在仇恨里。她该有海棠般明媚的一生,而不是浸在乌头青丝的阴影中。”
他郑重颔首:“晚生铭记。”
时辰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船舱方向,转身下船。跳板收起,缆绳解开,船缓缓离岸。江雾升起,渐渐模糊了船影。
我站在岸边,直到那盏“苏”字灯笼完全消失在雾霭深处。
林安上前,为我披上大氅:“老爷,回吧。”
“嗯。”我转身,朝着与船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
因为知道,玉儿的船正驶向春天。
八月廿三 处暑
今日写了十三封信。
给京中故交,给族中长辈,给衙门同僚。每一封都在交代“后事”——盐务交接,家产安排,黛玉“托付”贾府的种种细节。言辞恳切,甚至有几分“托孤”的悲凉。
写完后,我让林安当着几位幕僚的面,将这些信装入漆盒,贴上封条,说“待我百年后,按此办理”。
幕僚中必有亲王的眼线。
他们会把消息传回去:林如海认命了,在安排后事了。
很好。
我要的就是他们放松警惕。要的就是他们以为,林家这场棋,他们已经将军。
却不知,我的王后早已悄悄过河,抵达了安全的彼岸。
九月初九 重阳
独自登高。
没去扬州有名的观音山,而是去了城西一座无名小山。山顶有座废弃的茅亭,站在那里,可以望见运河蜿蜒北上。
秦仲元的信今早到了,密语写就:黛玉已入苏府,老太君亲迎,阖家宠爱,改口称“二叔”“娘亲”。附有一片压干的海棠花瓣,说是玉儿在苏府院中捡的,让“带给爹爹看”。
我将花瓣夹入手札,看了很久。
玉儿,爹爹看到了。
看到你在春天里,笑得像海棠一样好看。
这就够了。
十月十八 霜降
毒发的频率越来越高。
现在每日要昏厥两三次,咳出的血已呈紫黑色。秦仲元留下的药早已用完,我在硬扛。疼,像有无数冰针在血脉里穿刺,又像有火焰在五脏六腑焚烧。
但神志异常清醒。
我开始整理这卷手札。从敏儿去世那日起,断断续续写到现在。有些事记下了,有些事永远只能藏在心里。
最后几页,我空着。
留给玉儿将来可能看到的话。
十一月初七 立冬
下雪了。
扬州很少下雪,今年却来得早。我坐在书房窗前,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枯荷上。
林安进来添炭,眼眶红红的:“老爷,贾府又来人了,说是接表小姐回京过冬……”
“就说我病重,玉儿需侍疾,不便远行。”我顿了顿,“送客时,‘不小心’让他们看到我咳血。”
“是。”
他退下后,我继续看雪。
算算日子,离我给苏云璋约定的一年之期,只剩两个月了。他说“一年之内,必接黛玉入京”,他做到了。
现在,轮到我了。
履行承诺,用我这条残命,为玉儿扫清最后一点障碍。
腊月廿二 冬至
今日做了三件事。
第一,将真正的盐课总账——记录了十年间所有漏洞、所有贪腐、所有见不得光交易的总账——密封好,交给林安。嘱咐他待我死后三日,将此匣送至驿站,寄往京城苏府。
第二,写了一份“病重自白书”。书中“坦白”自己因丧妻之痛、思女成疾,已无力处理盐务,请求朝廷另派贤能。语气颓唐,充满自怨自艾——这是给亲王党羽的定心丸。
第三,也是最难的一件事:给玉儿留一封信。
提笔多次,废纸无数。最后只写了三个字:
乌头青。
她将来会懂。
若不懂,也好。就让她永远做苏府海棠树下那个无忧无虑的玉儿。
信折好,和那缕真正的乌头青丝——敏儿临终前剪下的那缕——一起封入蜡丸。蜡丸藏进《盐铁论》的书脊夹层,那是苏云璋当年赠我的孤本,他说“此书当传后世”。
后世。
玉儿,你就是爹爹的后世。
平四十四年腊月廿九 除夕前夜
最后一页。
手已抖得握不住笔,字迹歪斜如幼童涂鸦。但必须写完。
窗外又在飘雪,和敏儿走那日一样。
身体里的疼痛达到了顶峰,我知道,时候到了。秦仲元说延缓药尽后,最后三月会“痛苦异常”。他没说错——这三个月,每一天都像在炼狱煎熬。
但我庆幸。
庆幸疼,说明我还活着,还能为玉儿多争取一点时间。
庆幸痛,说明那些毒正在杀死我,也正在杀死亲王党羽的戒心。
今早,亲王府的“慰问”使者又来了。他看着我枯槁的形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我“挣扎”着向他保证:开春一定送玉儿入京,绝不耽搁。
他满意离去。
现在,这出戏该落幕了。
林安在门外候着,他在哭。这个跟了我三十年的老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我对他说:“我走后,你立刻带着家眷离扬,去苏州老宅。柜子里有地契银票,够你们安稳度日。记住,三年内莫与京城联系。”
他跪地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我扶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书房。目光掠过那架敏儿弹过的琴,那盆她最爱的素心兰,那幅我们新婚时共画的《海棠春睡图》。
然后,我走到书案前,坐下。
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瓶里不是药,是清水。但瓶身我用乌头汁涂过,又在炭火上熏出药味。
我打开瓶塞,仰头,做出一饮而尽的姿态。
实际上,一滴未沾。
但够了。
眼线会在恰当的时候“发现”这个瓶子,会闻到乌头味,会得出“林如海服毒自尽”的结论。
而真正的毒,早已在我血脉里扎根,开花,结果。
现在,瓜熟蒂落。
我放下瓷瓶,拿起笔,在这页纸的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写下:
玉儿,春深见。
笔从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未写完的眷恋,也像终于松开的牵挂。
视线开始模糊。
但我仿佛看见了——
看见敏儿在云端对我微笑,手中执一枝初绽的海棠。
看见玉儿在苏府庭院里奔跑,笑声清脆如铃,满树海棠为她纷纷飘落。
看见苏云璋站在海棠树下,袖中春棠笺泛着温润的光,而他望着玉儿的眼神,是一个父亲般的守护。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雪下大了,覆盖了扬州城的瓦楞街巷。
而在这座御史府的书房里,一个父亲终于完成了他的托孤。
以命为契。
以血为诺。
以乌头青丝为凭——
寄往一个,海棠永不凋零的春天。
(番外·完)
附:蜡丸中信笺实物
(蜡丸于黛玉及笄礼当日,由苏云璋当众开启。内藏素笺一张,林如海绝笔,字迹因毒发颤抖而略显歪斜,然风骨犹存)
吾女黛玉见字:
若汝见此信,当已及笄成人。
父有三言,嘱汝毕生谨记:
一、汝母贾敏,性婉质洁,然命舛遭妒,为人毒害。害她者,非独一人,乃权欲交织之网。父亦同毒,今将随她去。此仇可记,然莫困于仇。春棠当开于晴日,非植于血土。
二、汝苏家二叔云璋,字子珩,温润其外,刚毅其中。父以汝托之,乃平生最安之决。苏府海棠,可庇汝一生晴暖。汝当敬之爱之,若事亲生。
三、吾儿玉儿,汝名取自“黛玉”,本寓珍宝之意。然父今悟:玉之贵,不在莹洁无瑕,在经雕琢而不失本心。此生父未能护汝于膝下,唯愿汝——**
(此处墨迹骤断,有一滴深褐渍痕,疑为咯血溅落。后续字迹愈颤,然力透纸背)
——活成春日海棠。
无畏开落,自有清风。
不羡牡丹富贵,不效寒梅孤峭。
只深深扎根,静静绽放,岁岁年年。
如此,则父泉下见汝母,可含笑言:
吾家玉儿,春深不谢。
父 林如海 绝笔
承平四十四年腊月廿九 夜
(笺角另有一行极小字迹,墨色不同,似后来添加:乌头青丝,见之知仇。海棠花笺,见之知春。吾儿择春而栖,父目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