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子伴读(2/2)

“子珩,”一次,两人刚结束一局旗鼓相当的对弈,太子执黑,以半子险胜,他并未沉浸在胜负中,而是望着棋盘上那纠缠不休、最终仅以细微目数决出胜负的局面,若有所思地问道,“依你冷眼旁观,如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是但求稳慎、明哲保身者众,还是锐意革新、不避艰险者多?”

苏子珩正将手中的白子一枚枚收回棋笥,闻言,动作未有丝毫迟滞,将最后一子轻轻落入笥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子探询的视线,声音温和却自有力量:“殿下,守成未必是尸位素餐,进取亦非一味莽撞。如同这棋局,需有坚实角地为根基,方能图谋中腹大势;反之,若只知扩张外势,内里空虚,则一击即溃。为臣者,首要在于‘公’字当头,‘忠’字在心。在其位,当谋其政,尽其责。若人人能持身以正,处事以公,心系社稷,则无论其行事风格偏于稳慎或是进取,其出发点与归宿,皆于国于民有利。”

他并未直接回答孰多孰少,而是巧妙地跳出了非此即彼的二元框架,将重点引向了为臣者的根本品质与责任担当,其格局与见识,让太子萧景睿眼中骤然一亮,仿佛拨云见日。

然而,东宫这片看似平静的学海,其下隐藏的,却是帝国未来权力交接最为敏感的漩涡。太子身为国本,既是无上荣光,亦是众矢之的。朝中各方势力,无论其立场如何,或明或暗,或期许或忌惮,都将目光紧紧投注于此。有其他皇子外家势力的隐隐窥探与试探;有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试图通过子侄辈的伴读施加影响;亦有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对储君的德行操守、学问进展进行着近乎苛刻的审视。

作为太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伴读之一,苏子珩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处于这巨大漩涡的边缘地带。他敏锐地察觉到,某些投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好奇与欣赏,亦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审视,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在与其余几位出身各异、背景复杂的伴读相处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微妙的距离感,或是某种刻意的、带着目的的亲近。有人真心钦佩他的才学,也有人暗中嫉妒他如此快地赢得了太子的信任与尊重。

一次,某位出身显赫外戚家族的伴读,在议论朝中一位以刚直不阿、屡屡犯颜直谏而闻名的御史时,语带轻蔑,讥讽其不过是“沾名钓誉,以邀直声”。当时在场者数人,有人附和,有人沉默。苏子珩并未立即出声反驳,只在众人议论稍歇时,方平静地阐述了一句:“风闻奏事,纠劾不法,乃御史台职责所在。即便其所言有所偏颇,然其不避权贵、维护朝廷纲纪之初衷,其风骨勇气,亦值得敬重。”语气平淡,却立场分明。

事后,在与太子独处研讨一篇《韩非子》时,他方才将此事略略提及,并道:“殿下,言路通塞,关乎国运。若因言论逆耳,便轻易给言官扣上‘沽名’之帽,长此以往,恐阻塞忠谏之路,使小人缄口,贤者寒心。”

太子萧景睿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沉思良久,目光再次落在苏子珩身上时,那份倚重与信任,又深了一层。他深知,身边这位年轻的伴读,不仅有卓绝的才学,更有清醒的识见,且心术端正,风骨内蕴,不随波逐流,不朋比结党,正是他身为储君,在未来漫长道路上亟需的益友与潜在的股肱之臣。

在东宫的日子,如同将一块上好的璞玉,置于更为复杂炽热的熔炉中继续打磨。苏子珩与太子萧景睿之间,那种超越简单君臣名分、介于师友知己之间的信任与情谊,在日复一日的切磋学问、探讨时政中,悄然滋长,日益牢固。他们共同在经典的海洋中汲取智慧,在模拟的政务中锻炼能力,也一同面对着来自朝堂各方暗流的初步冲击与洗礼。

每当夜幕低垂,宫灯次第亮起,苏子珩方能告退,离开那戒备森严又暗流涌动的东宫,回到苏府西苑那方真正属于他的、弥漫着书卷墨香与海棠清气的宁静天地。他常常会独坐于窗前,并不急于掌灯,只是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弱天光,或是案头那盏小小油灯如豆的光芒,将日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如同梳理乱丝般,细细地、反复地在心中梳理、沉淀。他知道,太子伴读的身份,是荣耀织就的冠冕,更是责任铸就的枷锁;是皇帝与家族对他无声而厚重的期许,也是他亲身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漫漫长路的真正开端。前路迢迢,云山万重,而他,已然背负着这一切,踏上了这条既铺满鲜花、又暗藏荆棘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