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交心(2/2)
阿海在他怀里微微一动,闷声回答:“……不知道。”
“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理查德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旧日的伤痕,“我想吃一种只有在城里才能买到的、带奶油的面包,爸爸妈妈……他们疼我,就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千里迢迢地去城里给我买,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一辆开得很快的车撞了他们,爸爸他……而那个撞人的人有权有势,他拒不承认错误,也拒绝赔偿,妈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回来挨家挨户地找乡亲们借钱……我知道后,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最坏的孩子,如果不是我非要吃那个面包,爸爸就不会受伤,家里也不会欠下那么多债……我觉得都是我害的……所以,我才躲在这里哭。”
阿海下意识地抬起头,急切地反驳道:“不是的!那不是你的错,明明是那个撞断你父亲腿的人……”
理查德失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和释然,他将阿海抱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对方冰凉的头顶:“是啊,道理不是很简单吗?错的是行凶者,所以,这也不是你的错,阿海,错的是那些行凶的恶魔,你和我,我们都不该把凶手的罪孽,背在自己身上。”
阿海被他这一番类比说得彻底卡壳了,怔怔地靠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许久,海风带着咸腥气吹过,卷起细沙,远处,度假区的霓虹灯渐次亮起,传来模糊的欢笑声,更反衬出这片小小沙滩的寂静与哀伤。
最终,阿海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理查德的锁骨处,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难所的孩子,闷闷地说道,语气委屈而茫然:“……我带了花来,本来是想向你认错的,再帮你祭拜一下他们……现在,计划全被你打乱了。”
理查德心里又酸又软,哼哼了几声,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计划打乱了就重新制定,我们不是可以一起祭拜吗?还是说,堂堂北海的郁郡王殿下,祭拜21位无辜逝者,只准备了一件祭品?”
他说着,松开怀抱,站起身,同时伸手将依旧有些怔愣的阿海也拉了起来,二人之间那凝滞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似乎终于被这句话打破,重新注入了鲜活的生气。
阿海眨了眨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玉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二十一支形态各异、却同样晶莹剔透、蕴含着纯净灵力的冰雕之花,每一支都栩栩如生,堪称艺术品。
二人携手登上矮山山顶,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海湾,阿海以法术凝聚寒气,迅速架起了一个简易却庄重的冰霜祭台,理查德从未见过东方的哀悼习俗,好奇地眨巴着眼睛,凑在旁边认真地观摩学习,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阿海耐心地解释着,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
期间,理查德故意指着一个步骤问:“这个摆这里是不是比较好看?”
阿海皱眉认真思考:“嗯……按礼法,似乎应置于坤位……”
“坤位是哪儿?”
“……那边。”
“哦,可是我觉得放这边日照时间长点,冰花化得慢。”
“……理查德!”
“哈哈哈……”
短暂的打闹冲淡了悲伤,祭台终于布置完成,二人重新收敛神色,变得庄重肃穆。
祭拜开始,理查德从小就记忆力惊人,他清晰地记得村里的每一个人,他走到祭台前,深吸一口气,挨个念出那些早已逝去的名字,以及与他们相关的、鲜活的回忆。
“汤姆大叔,总是偷偷塞给我晒好的小鱼干,骂我皮猴子,却会帮我修好弄坏的玩具船……”
“玛莎姐姐,歌声很美,夏天晚上总会坐在门口唱摇篮曲……”
“马力欧,我最好的玩伴,我们一起在海边捡贝壳,发誓以后要造一艘大船出海……”
每念一个名字,一段回忆,他的心情就低一分,却也异常坚定起来,阿海默默跟在他身后,每当理查德念完一个名字和故事,他便轻声重复一遍那人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玉盒中取出一支对应的冰花,郑重地放置在祭台上专门的位置。
这样的程序,缓慢而虔诚地重复了二十一次,祭台上渐渐被晶莹剔透、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光的冰花填满,每一朵花,都代表着一个被铭记的生命。
最后,理查德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极其蹩脚、发音古怪却异常认真的c国语,缓慢而清晰地念出了一段悼词,那悼词用的词句和韵律,明显不是为了渔民准备的。
阿海惊讶地看向他。
理查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朵尖微微发红,眼神飘向别处:“我……我其实偷偷学了一点,是想哪天给你一个惊喜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而真诚,“故地重游,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在想着启砺和坤仪,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东西一体,作为一名军人,我对他们战至最后一刻、坚守职责的信念表示最高的敬佩,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战斗英雄,理应接受奠念。”
阿海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瞬间涌上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感动、悲伤、慰藉……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唏嘘的叹息:“……谢谢。”
千言万语,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两个字中。
等到一切仪式结束,皎洁的月亮早已悄然升上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海面,也照亮了山顶上并肩而立的两人,理查德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和远处度假区的斑斓灯火,神情有些恍惚,低声喃喃:“我是在做梦吗?”
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得知残酷真相,安抚自责的阿海,祭奠逝去的故人,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阿海轻轻倚靠着他,假身冰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的眼神在月光下复杂难辨:“如果是梦该有多好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理查德下意识地附和:“是啊……”
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海潮声规律地响着,如同永恒的安魂曲,理查德渐渐从那种剧烈的情绪波动中脱身,理智重新回笼,他没有转头,只是伸出手,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假身冰凉光滑的脸颊。
“我知道你在哭,”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假身没有眼泪,但他知道,远在北海,或者同济堂深处的敖别真身,此刻必然早已泪流满面,“现在这里没有北海郁郡王,没有同济堂堂主,没有需要你照顾的孩子,也没有等待你拯救的病人和世界,只有我理查德.古德曼一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可以脆弱,可以悲伤,可以愤怒,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随心而为’。”
阿海浑身一颤,猛地伸出手,死死拽住了理查德胸前的衣服,力道之大,几乎将昂贵的面料攥出无法抚平的深刻褶皱,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明亮或带着威严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暗与麻木,却是真正的敞开心扉。
“我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的大道理……”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一种压抑的、即将崩溃的哭腔,“教我仁爱,教我慈悲,教我爱天下人,悲悯众生……可是他们从不教我,当我所爱的天下人、我所珍视的众生一个个在我眼前离去时,我该如何自处——我该怎么办。”
“我好恨呐,理查德。死伤如此轻易,救治却如此困难,我有几十个假身,日夜不停地在同济堂行医问诊……可总有救不了的人,有时候……有时候他们的家人,甚至会因为过度悲伤,当场就死在我眼前,悲剧一桩接着一桩,永无止境。”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如果世上真的有天道掌控生死,我一定要杀了祂,然后把权柄夺过来。”
敖别神情逐渐平静下来,但言行却都透露着骇人的杀意,纵使禁制疯狂报警也不能阻挡着杀意分毫,海风骤停,万籁俱寂,只有这石破天惊的弑神之言,在月光下的海滩上回荡,震得理查德心神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