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浸符箓清领碎(2/2)

老道士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释然和深重悲哀的复杂光芒。他颤抖着手,没有去接饼子,而是珍而重之地将那叠湿透的符箓塞进护卫手里,然后才急切地、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半碗温热的米汤和饼子。

他没有吃一口,甚至没有看那救命的食物一眼。他佝偻着身体,如同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在泥水中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身边。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他浑然不觉。

“娃儿……娃儿……”他的声音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碗尚有余温的米汤凑到孩子干裂发紫的唇边,用枯瘦的手指沾着米汤,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孩子紧闭的嘴唇上。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妇人早已泣不成声,只是拼命点头。

刘备端坐马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风雨打湿了他的眼睫,但他清晰地看到了老道士递出符箓时眼中的那抹纯粹,看到了他面对食物时毫不犹豫的舍弃,看到了他喂食孩子时那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绝不是妖道惑众的眼神!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本真的悲悯与付出!

“妖道?”刘备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冰冷的嘲讽和沉痛的质问。“若真是祸乱天下的妖道,此刻他该振臂一呼,鼓动流民抢夺粮车!而不是用他视为珍宝的符箓,只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换半碗续命的米汤!他身上的道袍,比在座任何人的衣衫都要破旧!他咳出的血,染红的是这汉家江山的泥土!”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露愧色的护卫,最后落在张飞那张写满茫然和震动的豹脸上。

“翼德!你手中的刀,该指向谁?是眼前这个油尽灯枯、只为孩子求一口热汤的老者?还是那些盘剥无度、逼得良民身披黄巾以求活路的真正豺狼?!”

张飞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握着杀猪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难以承受的沉重。他看看老道士佝偻着喂食孩子的背影,那瘦小的身躯在暴雨中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再看看自己手中这把曾沾满猪羊鲜血、此刻却对准了同乡的利刃;最后,他的目光撞上了马背上刘备那双燃烧着沉痛火焰的眼睛。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柄寒光闪闪的杀猪刀,竟从张飞蒲扇般的大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官道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张飞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把沾满泥浆的刀,豹头环眼里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理解的困惑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他巨大的身躯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着,如同迷途的孩童。

就在这时,那老道士似乎喂完了最后一点米汤,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妇人,越过泥泞,恰好落在跌落在泥水中的那叠符箓上——那是护卫接过符箓后,随手丢在一旁的。油纸散开,模糊的朱砂印记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隐约可见几个扭曲的字形,如同泣血的控诉,又像绝望的预言。

老道士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被泥水迅速吞噬的字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丝更浓的暗红,再次从他紧抿的嘴角渗出。

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随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浆里,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那叠被遗弃的、浸在泥水中的符箓,在风雨里微微颤抖,上面模糊的字迹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惊鸿一瞥——

“苍天已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冰冷的符箓,冲刷着老道士蜷缩在泥泞中一动不动的瘦小身躯,也冲刷着官道上每一个呆立的人。

刘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眼中那燃烧的火焰,此刻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眼前绝望的景象冻结,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