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铜雀哀鸣末路歧(2/2)

主公呕血昏迷,危在旦夕!这个消息如同最具传染性的瘟疫,迅速穿透铜雀台厚重的宫墙,传遍邺城每一个角落,将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与士气也彻底碾碎。巨大的恐惧和对于未知未来的茫然,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也促使所有手中还握有些许资源或权力的人,开始本能地、疯狂地为自己寻找后路。

大难临头,平日被忠义、礼法包裹的外衣被无情撕下,露出底下最赤裸、最冷酷的算计与野心。袁绍尚未咽气,甚至意识偶尔还有片刻模糊的清醒,能听到榻边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骚动,但他麾下那些曾经为他出谋划策、争权夺利的智囊们,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站队、倾轧与内斗。

长史董昭与谋主荀谌,或许是这泥潭中仅存的还试图维持大局、恪尽臣子本分的人。他们强压着心中的巨大恐慌与深深的失望,每日依旧奔走于各处城防要地,竭力弹压愈发不稳、几近哗变的军心,协调那所剩无几、引发无数争抢的粮草分配,试图安抚那些惶惶不可终日、已濒临绝望边缘的百姓。董昭的嗓音早已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荀谌的眼底布满了疲惫的血丝,腰背似乎一夜之间佝偻了许多。他们如同试图用双手和单薄的身躯去阻挡即将彻底崩溃的堤坝的愚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只是为了尽最后一份职责,或许,仅仅只是为了求一个内心的安宁,问心无愧。然而,他们一切的努力,在那股汹涌澎湃、代表着人性阴暗面的暗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瞬间便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而另一边,真正的分裂与背叛已然明目张胆,毫无遮掩。

辛评、郭图,这两位素来与袁谭绑定甚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谋士,此刻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大公子袁谭身边,将他簇拥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偏殿内。密室之中,烛火摇曳,将几人紧张而贪婪的面容投射在墙壁上,如同鬼魅。郭图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大公子!当此危难之际,名分大义最为要紧!主公若有不测,您身为嫡长,继承基业,统领全军,抵抗外侮,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绝不可让袁熙抢先半步!否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当务之急,是立刻控制府库、印信、兵符以及宫中还能调动的所有亲卫军!” 辛评在一旁眼神闪烁,连连点头,补充道:“正是此理!还需立刻秘密联络军中那些仍效忠大公子的将领,许以厚禄,授以重权,以为奥援,牢牢掌握住刀把子!” 袁谭面色苍白,额角渗着虚汗,眼神却闪烁不定,既有对父亲病情的不安与恐惧,更有对那至高权力赤裸裸的渴望,在两位谋士如同魔鬼低语般的轮番鼓动下,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决绝的光芒。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铜雀台另一处更为隐秘奢华的宅院内,许攸和逢纪这两个昔日里明争暗斗、互不相能的谋士,也因巨大的利益和共同的危机而暂时摒弃前嫌,紧紧地聚集在了二公子袁熙周围。许攸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危险的光芒,话语又快又急,如同毒蛇吐信,字字钻心:“二公子,切莫再犹豫彷徨!长幼有序不过是腐儒之见,虚文缛节!如今邺城危如累卵,顷刻即覆,正是能者上,庸者下,甚至是你死我活之时!大公子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岂是那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救我等於水火之人?唯有二公子您,仁厚聪慧,方是众望所归,或可为我等挣得一线生机!我与元图必竭尽所能,倾尽全力,助您成就大事!当务之急,是速速行动,控制城内各处要冲,尤其是通往主公寝殿的所有路径,绝不能让大公子的人抢先控制了主公!” 逢纪虽与许攸素有嫌隙,彼此提防,但此刻却因共同的政治投资和生存需求而暂时联手,也在一旁阴冷地、咬牙切齿地附和:“子远所言极是!二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刻心软,他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袁熙性格本就相对懦弱,缺乏主见,但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头狂跳,对那至高权力的贪婪如同野草般疯长,渐渐压过了对父亲病情的担忧和对未来的恐惧,他终于也艰难地点了头,手心却全是冰冷的汗水。

铜雀台,这座袁绍夺下冀州牧的位置后,便开始兴建的极尽奢华的权力中心,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加速旋转的、吞噬一切的漩涡。袁谭、袁熙两派势力,借着探视父亲病情的名义,暗中调兵遣将,安插亲信,互相监视,封锁消息,争夺对宫禁通道的控制权。冰冷的刀锋在华丽的宫阙阴影下若隐若现,低语的阴谋在穿堂而过的秋风中交织碰撞。短短一两日内,就已发生了数次小规模的、彼此克制的对峙与冲突,士兵们手持兵器,怒目相向,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老主公恐怕就在旦夕之间了,而一场新的、更加血腥残酷的内斗,如同压抑的火山,随时可能轰然爆发,将这最后的堡垒从内部彻底撕裂。

昏迷中的袁绍,在药力的作用下偶尔会短暂地清醒片刻。他似乎能听到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争吵声和士兵跑动的脚步声,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他想发怒,想呵斥,想重整秩序,想厉声质问那些逆子佞臣,但他虚弱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含混不清的痰音,身体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难以做到。浑浊的、滚烫的眼泪从他深陷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那是一种比呕血更深的、彻骨的绝望和悲哀。他英雄一世,纵横捭阖,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毕生基业崩毁殆尽,强敌环伺兵临城下,而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倚为心腹的臣子,却在他生命垂危、弥留之际,迫不及待地开始争夺他留下的最后一杯残羹冷炙,甚至不惜将这座孤城和他袁氏最后的一点尊严,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萧瑟的秋风卷过铜雀台那高高的、孤寂的飞檐,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呼啸,仿佛为这众叛亲离、骨肉相争、末路穷途的悲剧,奏响了一曲无尽苍凉的挽歌。邺城,这座巨大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孤城,在外部泰山压顶般的军事压力的无情挤压和内部疯狂滋长、化脓溃烂的政治毒瘤的双重作用下,正不可逆转地、加速滑向那最终的、彻底的崩溃与毁灭。黄昏时分,鸦群盘旋在城头上空,发出刺耳的啼叫,更添了几分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