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孙承宗病逝(1/2)
皇太极“求和”的风波,如同夏日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在王靖远强硬地掷回那份以辽河为界的羊皮地图后,沈阳方面便再无声息,仿佛那场使者来访从未发生过。但锦州城内外,无人敢掉以轻心。斥候回报,后金各旗兵马调动频繁,虽无大举南下的迹象,但那紧绷的弓弦感,却弥漫在辽西的空气中。
王靖远心知肚明,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整军备武之中,将那份来自北方的压力,转化为训练场上震天的口号和匠作营里不熄的炉火。骑兵队在九百匹战马的基础上日夜操练,初步形成了冲击力;火铳队的“五段击”愈发纯熟,弹药消耗的速度让张老栓看着账本直嘬牙花子,却也不敢有半分克扣;就连新归附的蒙古降兵,在经历了野狐峪的血战和严格的军纪约束后,也渐渐融入了王字营的体系,眼中少了些游离,多了些认同。
然而,就在这紧张的备战氛围中,一个沉重的消息,如同阴云般从宁远飘来,瞬间笼罩了整个锦州。
孙承宗病重。
起初,只是老人家在巡视宁远前沿墩堡时,不慎感染了风寒。随行医官开了方子,劝他好生静养。然而,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臣,心中装的是整个辽东的安危,放不下的是千里防线的稳固,只将病痛视为等闲,依旧日夜操劳,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召见各路将领商议防务,甚至强撑病体,再次登临宁远城头,眺望远方。他终究是老了,多年督师辽东,殚精竭虑,早已透支了这副衰老的躯壳。风寒之症入里,竟一病不起,病情在短短数日间急转直下,迅速恶化。
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传到锦州时,王靖远正在西门外的大校场上,亲自检验步兵方阵对抗骑兵模拟冲锋的演练。尘土飞扬中,长枪如林,盾牌如山,士兵们在他的旗帜指挥下,不断变换阵型,试图抵御由己方轻骑扮演的“敌骑”冲击。当那匹来自宁远的快马冲破尘幕,将密封的军情急报递到他手中时,王靖远展开信笺,只扫了一眼,手中的令旗便猛地一顿,僵在了半空。场上正杀声震天、激烈对抗的士兵们,察觉到主将的异样,也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疑惑的目光纷纷投来。
“将军?”身旁护卫的赵大锤,看着王靖远瞬间沉郁下去的脸色,以及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忍不住低声询问。
王靖远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份薄薄的信纸,仿佛要将其看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起令旗,朝着校场上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沙哑:“今日演练……到此为止。各部带回,加强戒备。”
命令下达,他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望向宁远城的方向。初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僵。孙承宗,这位将他从萨尔浒尸山血海中一名籍籍无名的溃兵,一手提拔至今日独当一面的游击将军,在他初掌兵权、根基未稳时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他诛杀跋扈蒙古台吉、面临朝野非议时毅然出面维护的老帅,就像是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辽东大局的擎天巨柱。他若倒下……这辽西的天,会不会顷刻间就塌下一角?朝中那些早已对辽饷不堪重负、对辽事指手画脚的清流言官,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皇太极,又会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王靖远不敢再细想下去。
“栓叔!”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备马!点一队亲兵,随我即刻赶往宁远!”
“将军,此时离开锦州,万一后金……”张老栓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深深的忧色。主将擅离重镇,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刻,风险极大。
“无妨!皇太极刚碰了钉子,短期内绝无大举南下的胆量!就算有异动,锦州防线也已今非昔比,足以支撑到我回来!”王靖远语气决绝,不容置疑,“石锁听令!我离开期间,锦州城防及所有军务,暂由你与赵大锤、李狗剩三人共同负责,严加戒备,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石锁等人虽也面带忧色,但见王靖远心意已决,立刻抱拳领命。
王靖远甚至来不及回官署更换沾满尘土的戎服,只带着一队精锐亲兵,便策马冲出锦州南门,朝着宁远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碎,急促如鼓点,敲打在通往宁远的官道上,也敲打在他焦灼万分的心头。路旁的田野、树木飞速向后掠去,他却只觉得速度太慢,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位亦师亦父的老人病榻前。
一路无话,人与马都拼尽了全力。赶到宁远城时,已是深夜时分。往日入夜后便逐渐安静的经略行辕,此刻却是灯火通明,门前车马簇簇,守卫森严,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悲戚气氛,却笼罩着这座辽东最高权力中枢。来往的官吏、将领、仆役,个个行色匆匆,面色沉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王靖远,也只是默默拱手行礼,无人敢高声言语,唯恐惊扰了内堂的宁静。
在行辕亲兵的引路下,王靖远径直来到孙承宗养病的卧房之外。尚未进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位宁远城内最有名的医官,正聚在门外的廊下,低声急促地商议着,时而摇头,时而叹息,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无能为力的凝重。
辽东巡抚邱禾嘉、总兵满桂等一批高级文武官员皆在此守候,或坐或立,神情肃穆。见到王靖远快步赶来,几人纷纷投来目光,点头示意,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僚间的关切,有对孙承宗病情的忧虑,或许,也有一丝对未来局势的不确定。王靖远虽官阶仅为游击,但在场诸人谁都清楚,他是孙承宗一手简拔、破格重用的心腹爱将,其实际权柄和在这辽东格局中的分量,早已非寻常武将可比。
“邱抚台,满总兵,”王靖远压下急促的呼吸,压低声音向为首的邱禾嘉和满桂问道,“经略大人……眼下情况如何?”
邱禾嘉,这位素以干练着称的巡抚,此刻也是面容憔悴,眼布血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王将军来了……唉,老大人情况很不好。时好时坏,昏睡的时候居多,偶尔清醒片刻,也是气息微弱……太医们已是尽力,但……直言怕是……就在这几日了。”他顿了顿,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你进去看看吧,老大人前两日清醒时,还曾含糊地念叨过你……”
王靖远闻言,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他强自忍住,朝着邱禾嘉等人拱了拱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腾的心绪,这才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房内只点着几盏烛灯,光线昏黄摇曳,将人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更添几分凄清。那药味在此处更是浓烈,几乎令人窒息。孙承宗躺在床榻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与数月前在锦州校场上那个不怒自威的绯袍老者判若两人。只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依旧深邃,带着一丝未尽的牵挂。
王靖远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俯下身子,用尽可能清晰而又不惊扰老人的声音说道:“督师,末将王靖远……来看您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孙承宗似乎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当那浑浊的目光辨认出床前跪着的王靖远时,眼中那点微光似乎亮了一些,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是……靖远啊……你……来了……”
“末将来迟了!督师!”王靖远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连忙又凑近了些。
孙承宗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自责。老人似乎想抬手,却终究没有力气,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王靖远,喘息了几下,才积攒起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地问:“锦州……如何?军中……可好?”
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依旧是辽西前线的防务。
王靖远连忙回道:“督师放心,锦州一切安好!将士们士气高昂,勤于操练,粮草军械储备充足,防线稳固,绝无疏漏!”他略一迟疑,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前番皇太极遣使求和,妄图以辽河为界,已被末将严词驳斥,逐出城去!”
听到这个消息,孙承宗那枯槁的脸上,竟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欣慰之色。但这细微的情绪波动,似乎也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王靖远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轻轻替他拍抚后背。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孙承宗的气息更加微弱,脸色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缓了许久,才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抓住王靖远的手腕。那枯瘦的手指,此刻却异常有力,冰凉的触感让王靖远心头巨震。
“好……驳得好……”孙承宗的目光紧紧锁住王靖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虏酋……狡诈阴险,其言……绝不可信……辽东……离不开……离不开你这样的……虎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脯急剧起伏,抓住王靖远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与嘱托,都通过这最后的接触传递过去:“老夫……怕是不行了……大限已至……日后……这辽东的重担……就要靠……靠你们了……守好……宁锦……此乃……根本……切记……勿要……勿要浪战……积蓄……力量……以待……天时……”
这断断续续的话语,耗尽了孙承宗生命烛火最后的燃料。王靖远紧紧握住老帅那冰冷而枯瘦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他重重地点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督师放心!末将在此立誓,必谨遵教诲,守好宁锦,绝不浪战,积蓄实力,以待时机!绝不负您今日所托!”
孙承宗凝视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中,交织着最后的期许、难以割舍的关切,以及一丝未能亲眼见到辽东光复、壮志未酬的深深遗憾。他似乎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嘴唇嗫嚅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传来嗬嗬的异响。旁边的医官见状,连忙上前,示意王靖远必须让开,进行紧急救治。
王靖远被迫松开手,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医官们围着床榻忙碌,施针、灌药……他看着那位支撑辽东危局数年、为他遮风挡雨、亦师亦父的老人,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正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消散熄灭。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和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在宁远城,在经略行辕,守了整整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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