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广安(2/2)
熊克武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和硝烟,从他额角流下,毛瑟手枪的枪管已经打得发烫,子弹也所剩无几。
他身边,倒下了两位同志,程德藩肩头受伤,血流不止,被何宗绪拖到后面简单包扎。王松廷的左臂也被子弹擦伤。
州署内的火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绿营兵和保安营兵丁在周启俭的督战下,依托着坚固的衙署建筑和越来越多的障碍物,射击越来越有章法。子弹如同飞蝗,压得熊克武他们根本抬不起头,从门洞往里看,影壁后面人影晃动,枪口焰不断闪烁。
“锦帆兄!这样耗下去不行!兄弟们快顶不住了!”廖腾霄脸上沾满黑灰,焦急地喊道,他刚探身打了两枪,几发子弹就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得身后的石狮子火星四溅。
熊克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听到了东门方向传来的震天喊杀声,知道佘英的队伍已经进城,正在猛攻保安营,这让他稍感欣慰,但也更加焦虑。
佘大哥那边,面对装备精良的保安营主力,情况只会更糟!而自己这边,奇袭州署、擒贼擒王的计划,因为提前暴露和火力悬殊,已然失败!现在,不仅州署拿不下,自己这十几个宝贵的革命骨干,随时可能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清军包围歼灭!
他脑中飞速权衡是否继续强攻,自己这十几个人打装备精良的清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牺牲,可撤退又该如何撤?州署前的开阔地就是死亡地带!
就在这时,州署侧后方,靠近后墙的方向,突然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隐约还夹杂着袍哥特有的吼叫!
“是佘大哥!佘大哥派人来打后墙了!”秦炳惊喜地叫道。
原来,佘英在带大队猛攻保安营的同时,也分出了一支三四十人的小队,由另一名得力助手刘铁头率领,绕道州署后街,攻击那段矮墙,试图从后面接应熊克武!
后墙的枪声果然分散了州署守军的注意力,正门方向的火力顿时减弱了一些。
熊克武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果断下令:“腾霄、松廷,火力掩护!宗绪、德藩,准备掌心雷!其他人,跟我冲一次!目标是后墙!先去接应袍哥会的兄弟!”
“是!”绝境之中,众人爆发出最后的勇气。
廖腾霄、王松廷等人集中所有火力,朝着州署大门内猛烈射击,压制对方火力,何宗绪忍着伤痛,和另一个同志奋力将仅剩的两颗掌心雷投进了大门内!
“轰!轰!”爆炸在州署前院掀起烟尘,暂时遮蔽了守军的视线。
“冲!”熊克武厉喝一声,如同猎豹般从石柱后跃出,不再试图冲进大门,而是沿着州署高大的围墙根,向着后墙方向猛冲!幸存的同志们紧随其后。
子弹嗖嗖地从身后追来,打在墙壁上噗噗作响,一个同志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熊克武心如刀绞,却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奔跑。
州署后墙矮墙处,战斗同样激烈,刘铁头带着几十个袍哥弟兄,用简陋的梯子、甚至搭人梯,试图翻越矮墙,墙内的清兵拼命抵抗,隔着墙用长矛捅刺,用火枪射击,墙根下已经倒下了七八个袍哥,鲜血染红了墙砖。
“铁头哥!熊先生他们过来了!”有人眼尖,看到了沿墙根冲来的熊克武等人。
“兄弟们!加把劲!接应熊先生!”刘铁头挥舞着鬼头刀,声若洪雷。
熊克武等人冲到近前,立刻加入战斗,短枪的近距离火力顿时压制了墙内的清兵,趁着这个机会,几个袍哥奋力将一架长梯架上了矮墙顶端。
“快!锦帆兄!你们先上!”刘铁头吼道。
熊克武知道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对身边的同志低吼:“上梯子!快!”他让受伤的程德藩和何宗绪先上,王松廷、廖腾霄紧随其后,他亲自和秦炳、刘铁头等人断后,朝着墙内追来的清兵猛烈射击。
墙内的清兵被短暂压制,墙外的袍哥奋力顶住梯子,熊克武最后一个抓住梯子,向上攀爬,眼看就要翻过墙头!
突然,墙内一个清兵小头目带着几个人冲到了墙下,那家伙颇为悍勇,竟举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狠狠朝着梯子上熊克武的后心刺来!
“锦帆小心!”墙上的刘铁头看得真切,目眦欲裂!他想也不想,猛地合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了那个小头目!
“噗嗤!”锋利的刺刀深深扎进了刘铁头的胸膛!
“呃啊!”刘铁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吼,身体剧烈一震,鲜血瞬间从口中喷涌而出!但他双臂如同铁箍,死死抱住了那个小头目!
“铁头!”熊克武在墙头回头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
“大哥!”墙下的袍哥弟兄们也发出悲愤的哭喊。
那清兵小头目也被刘铁头这不要命的举动惊得一呆,趁着这瞬间的迟滞,墙外的袍哥愤怒地用火铳、梭镖朝着墙内猛攻,逼退了那几个清兵。
“走……快走!”刘铁头口中涌着血沫,眼神开始涣散,但双臂依然死死抱着那个小头目,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熊克武虎目含泪,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猛地翻过墙头,跳到了外面的后街,秦炳等人也迅速翻了过来,墙外,刘铁头带来的袍哥弟兄只剩下二十多人,个个带伤。
“铁头兄弟……”熊克武看着墙内那个依旧挺立不倒的模糊身影,心如刀绞。
“熊先生!快走!保安营的援兵马上就到!”一个袍哥焦急地喊道,远处,保安营方向传来更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显然佘英主力的进攻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熊克武最后看了一眼州署高大的围墙和那架染血的梯子,猛地一挥手:“撤!往东门撤!汇合佘大哥!”一行人搀扶着伤员,迅速消失在州署后街的黑暗巷道中。
保安营辕门前的战斗,同样到了白热化又绝望的边缘。
袍哥们的悍勇和人数优势,在坚固的工事和精良的武器面前,被残酷地抵消。
辕门虽然被撞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没有被彻底撞开,箭楼和围墙上的快枪持续射击,每一次排枪响起,都有人惨叫着倒下,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袍哥弟兄的尸体和伤员,鲜血汇成了小溪,在青石板的缝隙间流淌,土火铳的硝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佘英挥舞着双刀,左冲右突,身上已多处挂彩,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怒吼着:“不要退!冲进去!夺枪!”但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冲锋的势头被死死遏制在辕门前二十步的距离,再也无法寸进。
廖云从拖着伤腿,背靠着那辆撞门的粮车,剧烈喘息,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他嘶哑地喊道:“大哥!不行了!狗官兵火力太猛!兄弟们死伤太重!州署那边的枪声也稀了,怕是……”
佘英心头一凛,望向州署方向,果然,那边激烈的枪声已经停止,只剩下零星的射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熊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袍哥连滚爬爬地从后面挤过来,哭喊道:“大哥!不好了!刘铁头……刘铁头在后墙为了救熊先生,被清妖捅死了!熊先生他们……他们从后墙撤出来了!正往这边来!”
“什么?!”佘英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刘铁头是他过命的兄弟,州署行动也失败了!这双重打击让他瞬间有些恍惚。
“大哥!快看!顺庆府的援兵!”另一个袍哥惊恐地指着城外方向,只见广安城北面,通往顺庆府的官道上,隐约可见一串快速移动的火把长龙!显然,知州吴鬯的求援信起了作用!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佘英猛地清醒过来,州署未克,保安营未下,敌人援兵将至!再打下去,全军覆没就在眼前!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屈辱,钢牙几乎咬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撤!传令!弟兄们,分散撤!出城!保住性命!”
“撤!”廖云从也立刻嘶声大喊。
撤退的命令一下,早已伤亡惨重、士气受挫的会党队伍顿时开始混乱地向后涌去,有人不甘地怒吼,有人搀扶着伤员,更多的人在绝望中四散奔逃。
佘英在廖云从和几个亲信弟兄的护卫下,且战且退,沿着来路向城东门方向撤去,保安营内的清兵见对方撤退,胆子壮了起来,打开辕门,在哨官的吆喝下追了出来,零星的枪声追着撤退的人群。
熊克武带着仅存的几个同志和一部分从后墙撤出的袍哥,也狼狈不堪地撤到了东门附近。两支败退的队伍在混乱中汇合。
“佘大哥!”熊克武看到浑身浴血的佘英,声音哽咽。
“锦帆!你没事就好!”佘英看到熊克武,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深切的悲痛和疲惫,“铁头他……”
“是我对不住铁头兄弟!”熊克武痛苦地闭上眼睛。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佘英打断他,指着北面越来越近的火把,“清妖援兵快到了!快!出城!”
东门早已洞开,无人防守,众人搀扶着伤员,跌跌撞撞地冲出城门,身后,广安城内火光四起,杀声、哭喊声、零星的枪声依旧在回荡,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们不敢停留,一头扎进城外漆黑的田野和丘陵之中,身后,顺庆府援兵的火把长龙,已经涌入了火光冲天的广安城。
熊克武在奔跑中,脚下被田埂的藤蔓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去!他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剧烈的疼痛和一夜激战的疲惫,加上巨大的精神打击,让他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锦帆兄!”秦炳和王松廷惊叫着扑过来。
“快!背上他!走!”佘英焦急地吼道。
廖云从忍着腿伤,和另一个弟兄奋力将昏迷的熊克武背起,一行人不敢走大路,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崎岖泥泞的田埂、山道上艰难跋涉,向着大竹、邻水边境的深山老林撤退。
宣统元年二月二十二的黎明,阴冷而晦暗,广安城内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州署门前、保安营辕门外、东大街上,随处可见凝固的暗红血迹和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衙役和兵丁正在粗暴地驱赶着围观的百姓,用草席草草掩盖战死者的遗体,一队队顺庆府开来的援兵在街头巡逻,刺刀闪着寒光,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肃杀之中。
知州吴鬯惊魂未定地坐在大堂上,脸色惨白如纸,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师爷递上初步清点的战报:“禀大人,昨夜匪乱……击毙悍匪数十名,擒获受伤匪徒十余名,匪首佘英、熊克武等趁乱遁逃……我方……保安营阵亡兵丁七人,伤十五人,州衙卫队阵亡三人,伤六人;衙役、民壮亦有伤亡……”
吴鬯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师爷退下,他望着大堂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恐惧和后怕,革命党人……像野草一样,烧不尽,杀不绝!这次是广安,下次会是哪里?
在远离广安城百里之外,邻水县一处隐秘的山洞中,篝火摇曳,熊克武躺在枯草铺就的简陋床铺上,脚踝处被秦炳用树枝和布条固定着,他发着高烧,眉头紧锁,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冲……冲进去……铁头兄弟……撤……”
佘英坐在火堆旁,默默擦拭着他那两把沾满血污的牛耳尖刀,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络腮胡须上还凝结着暗红的血块。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刘铁头等数十名过命的袍泽兄弟,辛苦拉起的队伍也折损大半,廖云从的腿伤需要草药,其他伤员也在痛苦呻吟。
山洞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和浓重的悲怆。
许久,佘英将擦亮的尖刀重重插回刀鞘,发出“锵”的一声清鸣,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不屈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灰烬中重新凝聚起更沉毅的光芒。
“锦帆兄弟的伤,要尽快治好。”佘英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死去的弟兄,血不会白流!广安这把火,虽然没烧起来,但清妖的胆,已经被咱们吓破了!等养好了伤,联络好各地的同志,咱们从头再来!川中大地,终有一日要插遍我们的旗帜!”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洞外,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凛冽,但佘英的目光,却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仿佛看到了遥远天际一丝微不可察的曙光。
“竟成大哥……”秦炳低声唤道,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佘英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莽莽苍山,一字一句,如同刻在冰冷的山岩上:“告诉活着的每一个兄弟,记住昨夜的血,记住倒下的魂。这川中的火种,由我们来续!革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