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惠州(1/2)

1907年5月的惠州,天色阴沉得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傍晚时分,细雨斜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之中。孙稳拉低斗笠,脚步匆匆地穿梭于狭窄的陋巷间。他的腰间藏着一把沉甸甸的手枪,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腰身的微弱声响。他抬头轻叩米铺的木门,三下,停顿,再两下。

门缝悄然打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米铺的老头儿上下打量着他,低声问:“客官要买米?”孙稳压低声音回答:“要三斗潮州米,两斗掺了东洋米的。”

老头儿眼皮一抬,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迅速拉开门让孙稳闪身进去,又探头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将门闩落下。

后堂堆满了麻袋,潮州米、广西糙米、暹罗香米层层叠叠,像一座座小山。老头拨开几袋米,露出隐藏在墙角的暗门,轻轻推开——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五个人影同时站起。

满脸络腮胡的陈纯,左脸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显得格外凶悍。他抱拳行礼:“孙大哥!就等你了,邓大哥怎么安排的,七女湖一带的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就等号令了!”

孙稳摘下斗笠,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又合上,这才抬眼问道:“老邓还没来信,陈纯,清军巡防营的布防摸清楚了吗?”

陈纯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米袋上:“七女湖厘金局有二十巡丁,配毛瑟枪二十支,还有大刀长矛。每日子、午、酉三班轮换,粮饷已经三个月没发了,怨气很大。”

孙稳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一处隘口:“李准的水师营离这里多远?”

“快马半日,不过有兄弟来报说是最近没见到水师的船。”陈纯皱眉,“但最近风声紧,听说惠州城里调来了城防营,配了克虏伯山炮。”屋内一时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

突然,暗门又被推开,一个穿清军号衣的矮壮汉子闪身进来,辫梢还沾着稻草,显然是刚从马厩溜出来的。

他一进门就摘下顶戴,露出光头上烫着的“耻”字,咬牙切齿道:“李准那狗官,又在克扣军饷!”

孙稳眼神一凝:“王哨官,城防营的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王哨官压低声音,“碣石镇的城防营已经调过来了,就藏在惠州城外,专等你们起事,好一网打尽!”

陈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差点翻倒:“狗日的清狗!”

孙稳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急,我们还有机会。”他转向王哨官,“你能策反多少人?”

王哨官咬了咬牙:“巡防营里至少有七八个兄弟愿意干,都是当年甲午海战活下来的老兵,早看李准不顺眼了!”

陈纯擦拭着亡兄留下的匕首对孙稳道:这把匕首是阿兄甲午年留下的,他说若是刺进倭寇心窝便不枉了。

孙稳走到他的身前接过匕首端详,今日要刺的,是比倭寇更毒的满清蛀虫。你阿兄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陈纯拿回匕首收入袖内,“怎么做,我听你的。”

孙稳点点头,从腰间摸出一把曼利夏步枪,动作娴熟地拆解又装上,黄铜弹壳在掌心排成北斗七星:“三日后,孙先生从安南筹的军火就会到岸,走的是红海湾的渔盐水路,邓指挥会亲自去接应,到时候兄弟们都过去。”

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暴雨骤然加剧,冲刷着街道上“缉拿孙文”的告示。米铺老头突然咳嗽三声——这是清军巡街的暗号。

王哨官迅速套上官服,临走前低声道:“小心潮汕商会的人,他们跟李准有勾连。”

孙稳眼神一冷:“什么意思?”

“前日我亲眼看见商会的人进了李准的府邸,出来时手里拿着翡翠鼻烟壶——那可是广州将军府的物件。”孙稳沉默片刻,点头:“知道了,你小心行事。”

王哨官刚钻出后门,米铺前堂就传来清兵的吆喝声:“查夜!开门!”众人屏息凝神,米铺老头佝偻着背去应付。

孙稳迅速将地图卷起,塞进米袋夹层,低声道:“按原计划行事,三日后,七女湖见。

咸腥的江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林老大的货船“粤昌号”缓缓靠岸。船板上堆满青花陶瓮,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邓子瑜站在茶楼二层,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窗棂,目光紧锁码头动向。

“第三艘了。”周慕白压低声音,他指腹摩挲着桌上的“大碌竹”(竹筒炸药),“林老大这次运的可是‘大货’。”

邓子瑜没应声。他注意到税关前多了两个穿新式陆军制服的哨兵,德制毛瑟枪的枪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更可疑的是码头管事——那个平日贪杯的刘胖子,今日却精神抖擞地在货堆间转悠,时不时掀开苫布查看。

“不对劲。”邓子瑜突然按住周慕白的手腕,“你看第三排陶瓮。”

周慕白眯起眼睛。那些本该统一规格的陶瓮里,有两个瓮口泥封颜色略深,像是被人重新封过。

“这都是佛山公仔瓷,轻拿轻放啊!”林老大赤脚踩在陶瓮上,旱烟锅敲得瓮口当当响。他黝黑的脚踝处有道陈年鞭痕——三年前因走私鸦片被李准亲兵抽的。

税吏赵德柱慢悠悠踱步,突然用烟杆戳向某个陶瓮:“这瓮怎么比别的沉?”

“官爷明鉴!”林老大赔笑着递上烟丝袋,“这是给广州将军府特制的鎏金彩瓷,泥坯里掺了珍珠粉...”话音未落,赵德柱突然抡起验货铁锤砸向陶瓮。“砰!”瓮身炸裂,油布包裹的雷明顿霰弹枪零件哗啦散落。

“抓革命党!”赵德柱刚喊出声,咽喉突然插进半片飞溅的青瓷。

阿秀从鱼贩堆里闪出,竹篮甩出漫天毒蒺藜。几个税丁捂着脸惨叫倒地,码头上顿时大乱。

午时初,混战爆发,扛麻包的苦力们突然撕开衣衫,腰间缠满土制炸弹。陈纯从米垛后跃出,大刀劈翻举枪的哨兵,热血溅在“粤昌号”的船帆上,晕开一片猩红。

“保护军火!”邓子瑜吹响铜哨。三声短促的哨音刺破喧嚣,埋伏在渔船上的会党成员纷纷跳水,像黑鱼般潜向货船。

突然,尖锐的汽笛声撕裂战场。珠江口方向驶来一艘炮艇,桅杆上黄龙旗猎猎作响。邓子瑜心头一紧——是李准的“靖海”号!

“撤!能带多少带多少!”邓子瑜踹开木箱,抓起两把霰弹枪扔给同伴。

阿秀正弯腰捡子弹,突然被周慕白拽倒。一发炮弹呼啸着砸中货船,爆炸的气浪将陶瓮碎片化作夺命飞刃。

硝烟中突然炸开一簇箭雨。阿秀正要侧翻躲进石磨后,余光瞥见三点寒芒直取周慕白背心。

趴下! 她返身飞扑,却被他反手揽住腰肢旋了半圈。箭矢入肉的闷响贴着耳畔炸开,周慕白整个人重重撞在土墙上,三棱箭尾在他左肩颤动如蜂翅。

阿秀的怒喝被炮声淹没。她反手甩出最后三枚毒蒺藜,追兵的惨叫暂时阻隔在巷口。周慕白顺着墙根滑坐,染血的长衫下摆扫过阿秀的手指。

柳小姐... 他竟在笑,喉间泛起的血沫染红了虎牙,上月读《女界钟》,我还跟同窗打赌... 咳咳... 这般檄文定是虬髯客所... 剧痛让他蜷成虾米,却仍死死攥着打空的左轮手枪。

阿秀扯断半幅裙裾,露出绑在大腿的匕首鞘。刀刃挑开布料时,她发现他中衣口袋露出泛黄的报纸边角 —— 正是《中国日报》的报头。染血的剪报上,《女界钟》标题旁竟有朱批:木兰剑气,当配卫霍弓刀。

不要命了? 她撕绷带的力道大了些。

周慕白疼得抽气,手指却抚过她散落的鬓发:要命的... 在东京读《警世钟》时... 便想着... 该是怎样烈性的...

东南方传来竹哨急响,是孙稳的撤退信号。

阿秀突然抓住他襟口:能走吗? 没等他答话,巷口瓦罐炸裂,清兵的影子已爬上码头。

周慕白猛地将她推向地道入口,自己却迎着箭雨起身,用身体挡住狭窄入口:告诉孙先生... 新式学堂的测绘课... 地图在...

最后半句淹没在火铳轰鸣中。阿秀跌进地窖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 —— 装着全套《女界钟》剪报,正正卡住即将闭合的闸门。

残月被山雾吞没时,起义军的草鞋底已在青石阶上蹭出血痕。冲虚古观的三清殿飞檐刺破雨幕,檐角铜铃缠着褪色的朱砂符,在风中发出骨片相击般的脆响。

福生无量天尊。 苍老唱喏自山门传来。玄真道长手持九节竹杖立于雨中,道袍下摆露出半截新式学生裤 —— 这是他从南洋归来的弟子所赠。

老道目光扫过担架上昏迷的陈纯,最终停在邓子瑜身上。

三十年前,贫道在此接过洪门香主。 竹杖突然挑开邓子瑜衣襟,露出内衬的 蓝天白日 刺青,如今倒要接应革命党了。 自嘲的笑声中,众道士已默不作声地接过伤员。

炼丹房地下,竟藏着西洋手术器械。小道士清和用银针封住陈纯的伤口血脉,忽然开口:上月李提督派人重修三清像,还有一份香火情在,你们快走吧。 他掀开壁画,露出墙上的冲虚谷关地形图。

玄真往丹炉撒了把朱砂,青烟顿时化作三股:东麓有绿营马队,西涧藏了水师探子。 他摘下老子像后的桃木剑扔给阿秀,带人走葛洪采药道,崖壁第七个藤萝结是机关。

突然,传来山门铜钟连撞的九响,山门外立时响起群鸦惊飞。玄真将翡翠碎片嵌入丹炉暗格,炉身旋开露出密道:光绪二十四年,康有为在此藏过变法密折。

追兵踹开观门时,老道正在三清像前盘坐。把总刀尖指着玄真道长:妖道!可见逆党踪迹? 玄真拂尘扫过真武大帝剑尖:善信不妨问问龟蛇二将。 话音未落,飞身而上。

脱险的邓子瑜在密道尽头发现了玄真的留言:丹砂可化汞,碧血难成金。待到黄龙破,重铸太虚镜。 旁有剑痕刻着的万象阴霾打不开,洪羊劫运日相催 。

翌日,惠州城茶楼暗室,“带回来的武器少了四成。”陈纯轻揉着布条包扎的伤口,地上散落的武器还带着江水腥气,“够打厘金局的了,对付巡防营有点困难了。”邓子瑜摩挲着翡翠鼻烟壶——从赵德柱尸体上摸来的。壶底刻着广府将军府的暗记,壶身却残留潮汕特有的胭脂红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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