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相认(2/2)
而她则拿出一支印第安笛轻轻抵在唇边。
第一个音符,如同从亘古荒原的地心深处挣扎而出,带着呜咽的风声,孤高、苍凉、穿透了寂静的黄昏,直刺云霄,那是《最后的莫西干人》那标志性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引子。
悲怆的旋律在寒风中蔓延开来,像无形的触手,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苏族人的心脏,那旋律中的哀伤是如此深沉,仿佛诉说着他们失去的野牛草原、被血染红的伤膝河、被强行剥离的语言和信仰……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记忆最疼痛的伤疤上。
“仰望星辰者”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胸膛剧烈起伏,他身后的长老们,有的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有的闭上了眼睛,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就在孙晓吹奏出第一个哀婉的回旋时,凌爱洁动了,她始终如同影子般静立在弓琳琳身侧,此刻却行云流水般地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的乌黑剑匣。那剑匣表面鎏金的缠枝纹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暗金的光泽。只见她手指在剑匣侧面几个隐蔽的机括上快速拂过。
“咔哒…咔哒…”
几声轻响,剑匣如同精密的魔盒般展开、变形,流光剑依旧静卧在中央的主位,但匣体两侧和底部却巧妙地伸展、组合,露出了隐藏其中的几件乐器部件:一支小巧但音色醇厚的陶埙,一个蒙着蟒皮、形制古朴的手鼓,还有一组悬挂的、能发出空灵声响的青铜编钟小件。
凌爱洁眼神专注,动作快得只余残影,左手迅捷地拿起陶埙,右手五指已如穿花蝴蝶般拂过音树,同时左脚足尖轻点,精准地敲击在手鼓边缘。她竟一人分饰三角,同时驾驭三种音色迥异的乐器!
“呜——嗡——咚……”
低沉呜咽的陶埙声加入了排箫的悲鸣,仿佛大地母亲沉重的叹息。空灵清越的青铜音树声如同星辰坠落凡间的回响,带来一丝穿透黑暗的灵性。而沉稳有力、带着原始律动的手鼓声,则像一颗重新搏动的心脏,稳稳地托住了那几乎要被悲伤淹没的旋律。
三种音色,在凌爱洁妙到毫巅的控制下,完美地交织、应和着孙晓那支印第安笛吹出的灵魂哀歌。东方的埙、钟、鼓,与源自安第斯、却在此刻奇妙地契合了北美荒原灵魂的印第安笛,跨越了万里重洋和万年时光,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奏响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乐章。
那乐声中不仅有深沉的悲怆,更在凌爱洁加入的鼓点和钟鸣中,悄然注入了一种隐忍的、积蓄的、不屈的力量!
这奇异的、融合了东西方古老韵味的合奏,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山坡下,一个一直紧咬着下唇、眼中含泪的苏族老妇人,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深沉的手鼓节奏微微摇晃。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模糊的低哼,那哼声带着古老的调子,竟与印第安笛和排箫的旋律隐隐相合。
紧接着,她身旁一个脸上涂着战斗油彩的年轻战士,猛地昂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悠长、高亢、充满野性与悲伤的呼号:“yaaaa—hey—yaaa—” 这呼号并非歌词,而是最原始的情感宣泄,是灵魂的呐喊,它精准地切入旋律的间隙,如同孤狼对月的长啸。
“ho——” 另一个方向,一位中年战士握拳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低沉浑厚的应和,如同大地沉闷的脉搏。
仿佛被无形的指挥棒瞬间点醒!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的苏族人加入了进来!他们没有经过任何排练,没有统一的歌词,甚至没有统一的音调,男人们发出低沉雄浑的喉音和呼号,如同奔涌的地下河,女人们则用高亢清越的颤音和哼鸣应和,如同掠过荒原的风,老人们拍打着膝盖或身边任何可用的东西,发出最朴素的节奏,孩子们也学着大人,发出稚嫩却认真的声音。
他们用的是拉科塔语古老的音节,是祭祀时的吟诵片段,是悼亡时的悲歌,是战斗前的呼号……此刻,这些源于血脉深处、源于大地记忆的声音,全部被眼前这奇妙的、直击灵魂的旋律所唤醒、所牵引!他们不是在合唱,而是在用整个生命、整个族群的历史伤痛与不屈意志,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人声伴奏!
这庞大、复杂、充满原始力量与深沉悲伤的人声浪潮,如同从大地深处升起的共鸣,完美地包裹、托举、应和着弓琳琳、孙晓与凌爱洁的合奏!鼓点、钟鸣、埙声、印第安笛、排箫的呜咽,与这由数百个喉咙发出的、源自灵魂的宏大和声,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风声成了天然的混响,荒原成了无边的舞台,篝火的噼啪声也成了节奏的一部分。
整个松岭保留地,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共同演绎着这首属于失落者、属于抗争者、属于“苗裔”灵魂的——《最后的莫西干人》!
不,它已经不再是“莫西干人”,它是属于苏族的悲歌与战歌,是属于所有被掠夺者的安魂曲与觉醒号!
“仰望星辰者”再也无法抑制,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滚滚而下,滴落在脚下的红土地上。他不再仰望星空,而是深深地看着弓琳琳,看着那三位用音乐叩开族人心门的东方女子。
那目光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跨越语言、直抵灵魂最深处的认同与盟誓。
弓琳琳静静地站在山坡中央,风暴的中心,她闭着眼,感受着,那磅礴的人声如同大地母亲的低语与怒吼,那悲怆而坚韧的旋律是穿越时空的血脉共鸣。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白皙的脸颊,落入脚下的尘埃。
她知道,无需再多言一句,这天地为证、血脉共奏的乐章,便是最神圣、最牢固的盟约。在这片曾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一个古老灵魂的两支后裔,以音乐为桥梁,以血脉为纽带,终于再次紧紧相连。
当最后一个排箫的音符在荒原上袅袅消散,当最后一声苏族的呼号融入呼啸的风中,整个山坡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充满力量的寂静,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每一张泪痕未干却眼神灼灼的脸庞。
凌爱洁默默地将展开的剑匣乐器组件收回,重新背负在身后,又恢复了那沉默护卫的模样。孙晓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印第安笛,眼中也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弓琳琳睁开眼,目光扫过“仰望星辰者”和所有苏族人,她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比刚才的音乐更强大的力量,清晰地用拉科塔语说道:
“兄弟姐妹们,我们确为一体!这笛声,不是结束。它是火种!”
她指向东方渐渐隐没的夕阳,又指向脚下的大地:
“现在,让我们用这火种,点燃属于‘苗裔’的黎明!”
“仰望星辰者”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圣烟斗中升起的烟雾,时间仿佛凝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古老的眸子里,悲伤与麻木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所取代。
他没有看弓琳琳,而是望向保留地外那无垠的地平线,望向伤膝河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缓缓抬起手,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指向弓琳琳带来的石叶,又指向自己胸前磨损的野牛骨饰,最后,指向了天空。
然后,他用一种宣告命运般的、低沉而洪亮的声音,用拉科塔语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苏族人心头剧震的话:
“古老的智慧在今日重逢,伟大的神灵见证!我们确为一体!深切的感谢你,姐妹!”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仿佛一座复苏的山峦,他转向自己的族人,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或犹疑的脸,声音如同滚雷:
“孩子们!听清了吗?我们的血脉并非断绝!我们的灵魂并非孤独!东方的姐妹带来了失落的火种!白人夺走的,我们要亲手拿回!不是乞求,是夺回!用我们的勇气,用先祖的智慧,用姐妹带来的力量!风暴已经降临,而我们,苏族的雄鹰,将在这风暴中,再次展翅!”
“是!就是现在!”一声激昂的呐喊从一位年轻的战士口中爆发,如同点燃的引信。
瞬间,“是!就是现在!”的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震撼荒原的声浪!压抑了数十年的屈辱、愤怒和对自由的渴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名为“苗裔同源”的信念支撑!
弓琳琳看着眼前群情激奋的苏族战士,看着“仰望星辰者”眼中重燃的斗志,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深邃的笑意,她微微颔首,低语道,声音轻得只有身旁的凌爱洁和孙晓能听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该让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感受一下‘苗裔’归来的风暴了。”
远处的地平线,最后一抹夕阳如同燃烧的血液,浸透了荒原,也浸透了野牛皮上那古老的图腾。
新的联盟,在这片浸满血泪的土地上,悄然结成。而更猛烈的风暴,正在太平洋彼岸,也在美利坚的心脏地带,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