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安庆(2/2)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熊成基的心口,也砸碎了炮营阵地上所有残存的希望,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和远处城内模糊的厮杀声。

范传甲猛地抓住熊成基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绝望:“管带!完了!城内同志陷落!我们……我们被堵在城外了!这城……这城攻不进去了!”

一股腥甜涌上熊成基的喉咙,虽然明知道城内的兄弟们大概率应该可能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战士们看向他的眼神,给他的压力,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历史的轨迹正分毫不差地碾压过来,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朱家宝的老奸巨猾,内应的提前暴露,薛哲的怯懦,还有他指挥部署的问题……所有致命的环节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安庆城,已成绝地!

他缓缓闭上眼睛,纪沧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冰冷而残酷:“……起义失败,你率残部转战至庐州、桐城一带,最终队伍星散……”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认命般的冰冷清明。

“传令!” 熊成基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盖过了炮声和喧嚣,“炮火延伸!目标——集贤门!集中所有火力,给我轰开一条路!” 他代入到现在的情景中,此时最大的可能会瞄向安庆城东北方向那座相对薄弱的城门。

强攻!应该是历史上的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只是为了给历史一个完整的交代,为了给那些在城内陷入重围的同志争取魏巍救人的时机,为了……演完这场注定悲壮终局的戏!

“弟兄们!” 熊成基猛地跃上一块巨石,高举染血的指挥刀,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最后的咆哮,“城内弟兄被困!安庆城就在眼前!是爷们的,跟我冲下去!用我们炮营的刺刀,杀出一条血路!接应城内的兄弟!杀鞑子!复中华!”

“杀鞑子!复中华!”

“杀!!!”

最后的狂热被彻底点燃!绝望化作了同归于尽的疯狂!炮营的士兵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他们丢下了沉重的炮架,端起步枪,装上刺刀,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熊成基和范传甲的带领下,顺着陡峭的山坡,朝着山下火光冲天的集贤门方向,发起了悲壮的决死冲锋!

“冲啊——!”

“杀进城去——!”

嘶吼声、脚步声、刺刀碰撞声、零星的枪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席卷而下。冰冷的空气被灼热的呼吸撕裂,山坡上的枯草在无数双脚下化为齑粉。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扭曲而狂热的脸,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只有那一双双眼睛,燃烧着最后的光芒。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死亡之墙!

安庆城头,在最初的混乱和炮火压制之后,缓过神来的守军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和凶悍,巡防营、抚标兵,甚至一些被临时武装起来的衙役,在军官的弹压和督战下,依托着坚固的城墙垛口,将黑洞洞的枪口探了出来。

“放——!”

城头上,冷酷的命令声此起彼伏。

“砰砰砰——!”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排枪声瞬间盖过了起义军的呐喊!铅弹组成的钢铁风暴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扫过冲锋的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顿,随即身上爆开朵朵刺目的血花!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噗嗤!” 熊成基视野一阵扭曲,被偏转影像后麻醉的陈元鉴倒在地上,虚拟画面中的他,那个一脸稚气的少年兵陈元鉴,就在他左前方不到十步的地方,被至少三颗子弹同时命中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单薄的身体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手中的步枪脱手飞出,年轻的脸上甚至还凝固着一丝冲锋的狰狞,眼神却已迅速黯淡下去,空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夜空。

“元鉴!” 旁边一个老兵目眦欲裂,刚想扑过去,又是一排子弹呼啸而至,将他打得如同破布娃娃般旋转着倒下。

“趴下!找掩护!” 熊成基嘶声大吼,猛地扑倒在地,几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嗖嗖”地从他头顶飞过,打在身后的岩石上,溅起点点火星,他缩在掩体后,气喘吁吁的看着周围还在攻击的展示,“魏巍,差不多就行了,把我这边的人都麻醉了带走!!不要再折磨我了!!”

“成基同志,我都不知道哪些是必死的,我怎么救啊!总不能全给你换下来吧!”监控着战场画面的魏巍有些皱眉道。

“无所谓了!都救下去,反正咱们要的只是一场失败,别让他们再经历一次死亡的体会了!都救回去,纪队长那里我去解释!你不是能把马营都给我布置了吗!!!”熊成基看着身边的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土地,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味,令人作呕,他已经分不出真实和虚拟影像了。

“范传甲!带人压制城头火力!”感觉不做点什么会崩溃的熊成基滚到一块巨石后,对着不远处同样狼狈伏地的范传甲吼道。

“是!” 范传甲双眼赤红,脸上沾满了战友的鲜血和泥土,他猛地探身,手中的毛瑟手枪对着城头火光闪烁处“砰砰砰”连开数枪,同时怒吼,“神枪手!瞄准垛口!给我打!掩护管带!”

一些有经验的士兵强忍着恐惧和悲痛,利用地形和同伴的遗体做掩护,开始零星地向城头还击,枪声更加混乱密集,子弹在空中尖啸着穿梭,织成一张致命的火网。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僵持,起义军被死死压制在城墙下百步之外的开阔地带,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菱湖嘴炮台的方向也传来了沉闷的炮声,那是城内清军调动的火力,炮弹开始零星地落在起义军冲锋的路径上,掀起大片的泥土和残肢断臂。

时间在血腥的拉锯中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开始透出一丝令人绝望的鱼肚白,黑暗正在退去,一旦天色大亮,暴露在城墙火力下的起义军,将彻底沦为待宰的羔羊!

熊成基靠在一块冰冷的墓碑后面,剧烈地喘息着,左臂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低头一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冒血,是被城头飞溅的碎石划开的。

他撕下一块衣襟,草草地将伤口缠紧,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

他抬眼望去,集贤门那厚重的城门依旧紧闭,纹丝不动,城头上的清军似乎越打越多,火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而自己身边,还能战斗的士兵已经不足百人,个个带伤,疲惫不堪,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最初的狂热早已被冰冷的死亡浇灭,剩下的只有绝望的麻木和对生存的本能渴望。

范传甲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爬到熊成基身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管带……不行了……天快亮了……弟兄们……顶不住了……撤吧!再不撤,就全完了!” 他眼中满是血泪和不甘,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绝境的清醒认知。

熊成基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扫过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穿着蓝呢制服或灰色棉袄,保持着各种挣扎或冲锋的姿势,有的怒目圆睁,有的蜷缩如婴,冰冷的晨风拂过,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薛哲……” 熊成基低语着这个名字,城内早已没了枪声,这个因怯懦导致了起义失败的人,自己到底是该救呢,还是不该救呢?

但想到他落入敌手,在巡抚衙门的刑房里遭受着非人的折磨,还有他的结局……熊成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味根兄,你的失败,是未来胜利的基石之一,你的名字,将在历史的烈火中被锻打,成为后来者前赴后继的号角。” 纪沧海的话,此刻听来,字字如刀,剜心刻骨。

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亮,晨曦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漫过尸横遍野的大地,清军的号角声在城头响起,带着胜利的骄横和追杀的冷酷,新的援兵旗帜在城楼上隐约可见。

再不走,就真的要被包饺子了!最后这点革命的种子,也将被彻底碾碎!

熊成基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岩石般的决断。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泥土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和心头的剧痛。

“传令!”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吹号!撤退!向桐城方向转移!”

撤退的号角声,凄厉而悲凉,在尸山血海和清军逐渐清晰的喊杀声中艰难响起,它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一个幸存起义军的心上。士兵们如蒙大赦,又带着巨大的屈辱和不甘,开始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后溃退。他们丢弃了沉重的火炮,在熊成基的要求下,遗弃了阵亡战友的遗体,如同受伤的狼群,仓惶地逃离这片吞噬了太多橡胶的修罗场。

熊成基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他站在山坡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安庆城,晨曦微露,将巍峨的城楼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色。城墙上,清军的黄龙旗在晨风中招展,刺眼夺目,城下,硝烟尚未散尽,尸骸枕藉,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失败的气息。

虽然知道眼前所见并非真实,但魏巍还原战场的能力他是一清二楚的,也就是说,安庆起义结局原本如此……

自己一手主导的起义竟如此惨淡收场,如何对得起那些信任他的将士,虽然纪沧海等人一再的强调自己的功绩,可这逝去的生命之重……

“谢谢,幸亏有你们……”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将他攫住,两年来的奔波,一夜的血战,清醒地走向失败的痛苦,对历史上信任自己却逝去战友的愧疚……所有的一切,在此刻爆发出来。

“呃……” 一口压抑已久的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的岩石上,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凄艳。他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管带!” 范传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您……”

“我没事……” 熊成基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疲惫却异常清明。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个个带伤、神情麻木的残兵,又望向东方那轮冉冉升起的、冰冷无情的朝阳,脚下的路,通往桐城,通往庐州,通往最终的星散流亡。

而他的终点,纪沧海早已告诉他,将在两年后的哈尔滨,在叛徒的出卖下,终结于吉林巴尔虎门外九龙口的刑场。

他挺直了染血的脊梁,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告别:

“走!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