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大水(2/2)

现场一片死寂……

片刻后,如同沸油里滴进了冷水,整个口袋公园炸开了锅!

“我去!军爷!我去劝!我舅姥爷就住镇东头!”

“刘二狗!刘二狗家我去!那是我本家!”

“王寡妇!王寡妇最怕我!我去说她准听!”

“军爷开恩啊!我一定劝!我拼了命也劝!”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往日的惰性,这些平日里只会作恶的渣滓,此刻为了活命,爆发出了惊人的热情和口才。他们被黑龙军战士解开绳索,在他们全程陪同监督下,如同被放出笼子的饿狼,红着眼,争先恐后地扑向镇子的每一户人家。

与此同时,赵守仁和其他几个被请到晒谷场的地主乡绅,个个面如死灰,在士兵的陪同下,也哆哆嗦嗦地走向各自熟悉或有威信的佃户、族人家里。

赵守仁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湿漉漉的田契,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老……老赵叔?您……您这是?”一个老佃户看着突然登门、被士兵护送着的赵守仁,惊得说不出话。

赵守仁看着眼前这破败的茅屋,再看看身后士兵冰冷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哆嗦着嘴唇,抖开那卷田契,声音干涩发飘,带着哭腔:“老……老五啊……听……听东家一句……收拾……收拾东西……跟军爷走……去东边……地……地契我给你带着……到了那边……租子……租子好说……好说……”他语无伦次,往日里说一不二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卑微的哀求。

那老佃户看着赵守仁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相,又看看他手里那卷平日里能决定自己生死的田契,再看看门口持枪肃立的士兵,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震惊,随即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最后猛地一拍大腿:“走!东家都这么说了,还等啥!娃他娘!快收拾!”

类似的场景在赵家洼和其他村子的各处上演。

地痞流氓们可没乡绅那份“体面”,他们连威胁带恐吓,拍门砸窗,鬼哭狼嚎:

“三婶子!快开门!再不走真喂鱼啦!那水头比山还高!军爷说了,不走的一律当水匪论处,就地格杀!”

“李老蔫!你他妈还磨蹭啥?等着给你那破房子当孝子啊?快滚出来!老子好不容易求来的活命机会!”

“王大脚!你儿子在镇上赌坊欠的印子钱还想不想赖了?赶紧滚蛋!再他娘的不出来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家?”

恐惧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生死关头,当平日里最惧怕的凶神都哭爹喊娘地来劝逃命,当高高在上的东家老爷都拿着田契低声下气地哀求,当黑龙军士兵沉默而高效地开始帮助收拾、搬运,甚至强行架起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长江中游这次水灾爆发点的各个村落城镇,那层由麻木、固执和乡愁凝结成的坚冰,终于被这粗暴而有效的方式,硬生生凿开了裂缝!

哭喊声、叫骂声、催促声、孩子的啼哭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取代了之前的死寂。无数顶破斗笠、蓑衣在泥泞的村路上涌动,汇成一股绝望中挣扎求生的洪流,在黑龙军士兵的引导和保护下,艰难地逆着风雨,向附近唯一的一处指定高地撤离点涌去。

就在这混乱的迁徙刚刚拉开序幕时,一队人马踩着泥泞,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镇中央,为首一人,穿着七品鹌鹑补子官袍,正是本县的县令王明远。

他官帽歪斜,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衙役,显然是刚刚收到消息后勉强集结起来的队伍。

“反了!反了天了!”王县令一眼看到村中鸡飞狗跳、兵士驱赶百姓的景象,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场中大喝:“何方兵马?竟敢在此强掳百姓,冲击乡里!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本官乃本地县令!还不速速住手!”

他这一嗓子,让本就混乱的场面微微一滞,一些被强行架着走的老人和犹豫的汉子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哭喊声更大了。

“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他们逼我们走啊!”

王县令见镇住了场面,胆气一壮,带着衙役就要上前阻拦。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玄衣士兵,最终落在石墩上那个踩着人、身影挺拔如枪的军官身上,厉声道:“你是何人部属?可有朝廷调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

话未说完。

“唰啦——!”

口袋公园周围,以及附近负责警戒的数十名黑龙军士兵,几乎在同一瞬间,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数十支乌黑锃亮的驳壳枪被瞬间拔出枪套,拇指一顶,机头大张!黑洞洞的枪口,带着硝烟和钢铁的冰冷气息,齐刷刷地抬起,如同毒蛇昂首,森然指向王县令和他身后的衙役!

没有呵斥,没有警告,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金属的沉默和数十道锁定猎物般的冰冷视线。

那瞬间爆发出的、凝练到极致的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冰潮,轰然席卷了整个镇子!王县令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卡在了喉咙里。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雨水浇透了都要冰冷,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他身后的衙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泥水里,有的下意识就想拔腰刀,手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连刀柄都握不住。

空气凝固了,只有哗哗的雨声,和远处百姓压抑的哭泣。

宋子健这才缓缓转过头,雨水顺着他军帽的帽檐滴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王县令,眼神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令牌非金非玉,乌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材质,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古旧。正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阴刻着三个笔力遒劲、铁画银钩的大字——黑龙令!笔画凌厉,透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仿佛有千军万马蕴藏其中。

他将令牌随意地朝王县令的方向一甩。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王县令脚前的泥水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捡起来,看清楚了。”宋子健的声音比这冷雨还寒,“要么,带着你的人,帮忙抬人、引路、维持秩序,把你治下的百姓,一个不少地给我送到东边高地安置点去。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县令和他身后抖成一团的衙役,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就躺进棺材,让大水把你这身官皮,连同你这身骨头,一起冲进渤海湾喂鱼!”

王县令浑身剧震,看着泥水里那枚散发着无形威压的“黑龙令”牌子,又看看四周那数十支纹丝不动、随时能喷吐死亡火焰的枪口,最后对上宋子健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什么官威,什么体统,在绝对的力量和杀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最终,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化作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哀鸣。他踉跄着弯下腰,颤抖着手,无比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水里,捧起了那枚沉甸甸的“黑龙令”牌子。

“下……下官……遵……遵命……”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尽的惶恐和屈服。

时间,在死亡阴影的催逼下,残酷地流逝,风雨更急了。

当最后一批老弱妇孺,在衙役连搀带扶、甚至士兵直接马拉人背下,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方圆几里地那道最为高耸、名为老牛背的土梁子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火把在风雨中艰难地燃烧着,橘黄的光晕照亮一张张惊魂未定、沾满泥水的脸,人们或坐或躺,挤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下,听着脚下不远处那已经变成一片汪洋泽国的家园方向,传来河水疯狂咆哮的恐怖声响。

赵家洼、李家屯、王家窝坡和三河堡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只有偶尔闪过的惨白闪电,能瞬间照亮远方水面翻滚的巨浪和漂浮的树木、房梁碎片。

宋子健站在土梁子最高处,蓑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浑黄水域,那里曾经是数千户人家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冲刷着他冷峻的侧脸。

谭荣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看着下面黑压压挤在一起、劫后余生瑟瑟发抖的百姓,又看看远处那如同巨兽般咆哮的洪流,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娘的,总算……赶上了。”

宋子健没回应,只是转身,对着肃立待命的黑龙军军官,声音清晰而冷硬地吐出两个字:

“整队。”

军官啪地一个立正:“是!”

嘹亮的集合哨在风雨中尖锐响起,散布在土梁各处警戒、帮忙安置的黑龙军士兵,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迅速收拢,列队,动作迅捷,沉默无声,泥泞和疲惫掩盖不住他们身上那股子百战精锐的彪悍气息。

百姓们被哨声惊动,纷纷抬起头,看向这支在最后关头将他们从鬼门关硬生生拖出来的队伍,他们看着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看着他们同样湿透、沾满泥浆的玄色军装,看着他们腰间那曾带来巨大恐惧、却也最终带来生机的冰冷武器。

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在人群中弥漫。

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朝着列队的黑龙军方向,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冰冷的泥水里。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纷纷朝着那沉默肃杀的玄色队列,深深地跪拜下去。

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在风雨中爆发开来,是庆幸,是后怕,是对失去家园的痛楚,更是对这救命之恩的无言感激,泥泞的地面上,很快跪倒了一片。

“恩人啊!”

“多谢军爷活命之恩!”

“给军爷磕头了!”

宋子健已经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跪倒的人群,看着那些在泥水中叩拜的身影,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动容,仿佛眼前这数千人的跪拜,与路边的泥水石块并无区别。

当最后一名士兵归队,队列整理完毕,宋子健勒转马头,马鞭朝着东边沉沉黑夜的方向,干脆利落地一挥。

“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和哭声。

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没有一丝居功的表示。

两千黑龙军,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调转方向。

马蹄踏在泥泞的土梁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玄色的队列如同一道沉默的铁流,迅速而坚定地融入了无边的风雨和黑暗之中,将身后数千百姓的哭喊、叩拜和那片吞噬家园的汪洋,彻底抛在了身后。

土梁上,只剩下风雨声,和这些原本必死百姓的呜咽声,以及那位捧着“黑龙令”牌子,呆立如木偶的王县令和他手下同样茫然的衙役。

王县令看着手中那枚在火把下泛着幽光的令牌,又看看黑龙军消失的方向,再看看脚下跪倒一片、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梦的百姓,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悲欢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