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风灾(2/2)

阿珍艰难地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视线模糊,天光灰白惨淡。雨停了,但饱含腥腐水汽的狂风依旧呼啸,带来刺骨寒意。

这里……是哪里?

视线艰难聚焦,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似乎是珠江某段平缓的河湾岸边。目光所及,是被洪水彻底蹂躏过的泥泞滩涂。

浑浊的江水退下去一些,留下一片广阔的、被淤泥覆盖的滩地,这片泥泞之上,铺陈着灾难最残酷的遗骸。

无数破碎的船板、断裂的桅杆、散架的家具、泡胀变形的箱笼、撕裂的渔网……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半掩在黑泥里。各种颜色的布片,靛蓝的粗布、暗红的绸缎,在湿冷的狂风中无力飘动,折断的、连根拔起的树木东倒西歪,枝叶上挂满水草和肮脏的布条。

然而,最刺目的,是那些淤泥中横陈的……躯体。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无声的姿势,半陷在冰冷的黑泥里。有的脸朝下,深埋泥浆;有的仰面朝天,肿胀发白的面孔对着灰天,眼睛空洞圆睁;有的肢体弯折着,骨头刺破皮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冰冷的泥水浸泡着他们,苍蝇已经开始盘旋。

胃里翻江倒海,阿珍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抵抗着恐惧和恶心,目光惊惶地扫视这片泥泞滩涂,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望。

没有……没有……

就在绝望的冰冷即将吞噬心脏时,目光猛地钉在一处泥水洼的边缘——

一缕深黑色的、被污泥浸透的头发,散落在乌黑的泥浆里,那发式……是男子的发辫!辫子末端,系着一小段褪色发暗、却无比熟悉的红头绳!那是去年阿妹生辰时,阿珍用染坊丢弃的边角料搓成细绳,央求隔壁艇上的阿婆帮忙染红,送给阿爸的!阿爸一直系在辫梢,舍不得解下!

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手攥住!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方向疯狂爬去!冰冷的淤泥陷住阿珍的手脚,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污泥溅满全身。

近了……更近了……

那缕辫子,连着一小块被泥水泡得惨白发胀的头皮,无力地垂在泥水洼边,辫子下面,只有一片被浑浊泥水覆盖的、微微隆起的轮廓……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嚎冲破阿珍的喉咙,撕破了河湾死寂的空气。她扑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那缕冰冷、粘腻、带着死亡气息的头发,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恸如同冰山,瞬间将人冻结、压垮。

只有那缕系着褪色红头绳的辫子,死死攥在手里。

风,依旧呜咽着刮过空旷的、被死亡覆盖的河湾,带来远处隐约的、更嘈杂的哭喊和混乱的人声。

……

彻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拖拽着残存的意识,阿珍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手里攥着那缕冰冷的辫子,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快!这边还有气儿的!抬走!”

“作孽啊……作孽……”

几个穿着深色短褂、浑身溅满泥点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来,他们看到蜷缩在泥水里、手里死死抓着东西的阿珍,愣了一下,随即围上来。

“喂!细妹!醒醒!能说话吗?”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她手里……抓着什么?”另一个声音迟疑。

有人试图掰开阿珍紧握的手指,那冰冷的辫子触感被触碰,点燃了炸药桶!

“别碰他!!”阿珍猛地抬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靠近的人,身体弓起。

几个汉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脸上带着悲悯和无奈,叹了口气,放低声音:“细妹,放手吧……人……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啊!你看你,一身伤,再泡在冷水里要没命的!跟我们走,去博济医院,那边有大夫!”

“博济医院”四个字毫无作用,阿珍依旧攥着那缕头发,眼神空洞执拗地瞪着泥水洼。

“唉,造孽……”那汉子摇摇头,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人不再犹豫,一左一右,不顾挣扎踢打,强行架起阿珍几乎冻僵的身体,那缕沾满污泥的辫子,终究从她无力的手指间滑落,跌回冰冷的泥沼。

“阿爸——!”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喊终于冲出阿珍的喉咙,泪水混合泥浆滚下。

阿珍被半拖半架着离开了那片河湾,每远离一步,心脏就像被剜掉一块,回头望去,那片狼藉的泥泞在惨淡天光下,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几个同样穿着短褂的人,抬着简易担架,在泥泞中将无声的躯体一具具抬起、运走。远处,官府的差役在维持秩序,驱赶着试图靠近认尸的哭嚎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哭喊、差役粗暴的呵斥、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腥腐气息。

前往博济医院的路,如同行走在噩梦的碎片里,昔日熟悉的街巷面目全非,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破碎的砖瓦木梁堆积如山,阻塞道路。

浑浊的污水在坑洼处积聚,漂浮着垃圾污物。空气中浓烈的腥臭、尸臭混合着石灰水的刺鼻气味,令人窒息,倒塌的房屋下,偶尔传来微弱的呻吟和呼救声,引来人群骚动和徒劳的挖掘,身穿号衣的营兵和衙役在废墟间穿梭,驱散人群,清理通道,粗暴阻止灾民翻找自家财物。

“让开!都让开!别挡道!”一个营兵挥舞腰刀木鞘,驱赶围在塌屋前哭喊的妇人。

“军爷!求求你!我男人……孩子还在下面啊!”妇人扑倒泥水,抱住营兵的腿哭嚎。

“滚开!塌成这样,早死透了!挖出来也是发瘟!抬走埋了省事!”营兵一脚将她踹开,脸上毫无表情。

这一幕,像冰冷的锥子扎进阿珍麻木的心脏,攥紧的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博济医院那座灰色的、带着十字架的西式楼房终于出现,然而眼前的景象更让人心惊,医院门口的空地,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的延伸。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涌动的黑色潮水,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嚎、焦躁的呼喊、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汇集成巨大的声浪。

伤者实在太多了!他们被胡乱安置在一切空地,门廊下、台阶上、围墙外的泥泞路边,简易的草席、破木板、冰冷的泥地就是“病床”。

断肢者比比皆是,伤口只用肮脏布条草草捆扎,脓血将布条染成深褐色,被砸伤压伤的人更多,他们躺着,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脸色灰败,一个妇人抱着浑身冰冷僵硬的死婴,眼神空洞地坐在墙角。

几个穿着黑袍、胸前挂十字架的西洋教士和修女,以及穿着染血白布褂子的华人助手,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脸上写满疲惫、无奈和麻木的悲悯。

药物和干净绷带显然匮乏,一个教士正用颤抖的手,将最后一点药粉撒在一个腿部严重溃烂的伤者伤口上,那伤者发出惨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伤口腐烂的恶臭、汗臭和刺鼻的消毒药水气味。

“让让!让让!重伤的!”架着阿珍的两个汉子大喊,奋力拨开人群,周围是无数双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石阶下,一个满脸疲惫、穿染血白褂的年轻华人助手拦住他们,他看了一眼浑身泥污、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阿珍,又扫了一眼周围景象,疲惫地挥手:“没地方了!轻伤的……自己找地方待着!重伤的……抬到后面墙角去排队!等!等大夫有空!”声音沙哑无力。

所谓的“墙角”,是医院侧墙下一片稍干燥的泥地,已躺满气息奄奄的重伤员,几个杂役正费力地将一个刚断气的人抬走,草席上留下暗红血迹。

“细妹,你……”架阿珍来的汉子看着她,又看看那“等候区”,面露不忍。

阿珍挣脱他们的搀扶,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目光茫然扫过这片痛苦的海洋,最后落在那座灰色的、象征西方医术的建筑上。那冰冷的十字架,在无边的苦难面前,显得遥远苍白,阿爸没了,阿妹没了,家没了,身体的伤算什么?

阿珍摇了摇头,喉咙干涩,转身,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麻木地离开了这片死亡与绝望的旋涡,身后的喧嚣如同沉重的背景音。

去哪里?不知道,本能地移动脚步,避开倒塌的房屋,绕过积水坑,在灾后废墟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不觉,双脚将阿珍带到了天后宫,疍民和水上人家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然而此刻,眼前的天后宫,比一路所见的废墟更显破败和……象征性的坍塌。

高大的门楼塌了一半,断裂的朱漆大梁斜插瓦砾,庭院一片狼藉,被狂风拔起的古树砸毁偏殿屋顶,破碎瓦片和断椽散落,香炉倾覆,沉重的青铜炉身歪倒泥水,香灰被雨水冲散。

最触目惊心的是正殿,高大的殿门被撕裂,歪斜敞开。

殿内,那尊往日被无数虔诚目光仰望的鎏金天后娘娘神像,已轰然倒塌!巨大的神像从基座摔落,断成几截!华丽的凤冠滚落一旁,沾满灰尘泥水。神像慈眉善目的脸庞摔得碎裂,半边脸保持悲悯,另外半边布满裂痕,泥塑木胎的骨架暴露,金漆剥落,露出灰暗底色。断裂的脖颈对着残破的藻井。香案被砸塌,供品滚落一地,泡在雨水中。

几个幸存的庙祝,脸上带着惊惶和信仰崩塌的茫然,正麻木地、徒劳地清理狼藉,他们扫着混有香灰的泥水,动作迟缓沉重。一个老庙祝呆呆站在倒塌的神像前,仰头看着断裂的脖颈和残破的面容,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嘴唇哆嗦着,似在无声诘问。

一些幸存的灾民聚集在破败的庙宇内外,大多神情呆滞,脸上残留惊恐和茫然。

有人蜷缩在残存廊柱下,眼神空洞望天;有人对着倒塌的神像方向机械磕头;更多人只是沉默坐着,如同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没有祈祷,没有感恩,只有死寂般的绝望和无助,倒塌的神像,无声宣告着某种终极庇护的失效。

阿珍站在破败的庙门前,看着那倒塌断裂的天后像,那半边悲悯、半边破碎的脸庞,在昏惨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和讽刺。

靠信仰抗灾的是外国人,真正的灾难面前,能依靠的只有强大的祖国和团结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