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乐观(1/2)

深秋的寒风,开始在西线纵横交错的堑壕和东线广袤泥泞的战场上肆虐,马恩河畔的泥泞尚未干涸,坦能堡森林的焦土仍在低语,但战争巨轮的第一次疯狂冲刺,已在巴黎城外的绝望防御和东普鲁士森林的辉煌合围中,耗尽了动能,轰然停滞。

在西线,从瑞士边境冰冷的山麓到北海之滨阴郁的滩涂,一条由泥土、鲜血、腐烂的尸体和冰冷的铁丝网构成的丑陋伤疤,横亘在欧罗巴丰饶的胸膛上。

埃纳河、伊瑟河、佛兰德斯……这些曾经诗意流淌的名字,如今成为数百万士兵活埋自己的墓穴标签。东线,维斯瓦河与布格河畔,类似的堑壕也在冰冷的泥土中延伸,虽然更为稀疏,但吞噬生命的效率毫不逊色。

战争的第一个冬天降临了,然而,在远离这人间地狱的后方,柏林、巴黎、伦敦、维也纳、圣彼得堡,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观现实”正在上演。

战争的狂热并未因前线的僵持而冷却,反而在宣传机器的鼓噪和刻意营造的胜利叙事中,发酵成一种更加荒谬、更加危险的集体迷醉。

人们坚信,圣诞节前,勇士们必将凯旋……

雨水,冰冷的、无休止的雨水,汉斯·穆勒蜷缩在埃纳河北岸一段被命名为“泥潭地狱”的堑壕防炮洞里,洞壁不断渗着浑浊的黄褐色泥水,在洞底汇成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没过脚踝的冰冷沼泽。

他早已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麻木和剧痛,这是战壕足的初期症状。湿透的、沾满厚重泥浆的军大衣像石头一样压在身上,丝毫无法阻挡刺骨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的、深入灵魂的恶臭。潮湿泥土的土腥、人体排泄物的臊臭、汗液和恐惧的酸馊、劣质烟草的呛人、未清理尸体的腐臭,就在不远处无人区的弹坑里,几具肿胀发黑的尸体在雨水中浸泡着,引来成群的肥硕老鼠、以及无处不在的氯和苦味酸炸药的刺鼻残留。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沼泽。

外面,死寂是主旋律,但这死寂中潜藏着令人神经崩溃的细微声响。雨水敲打钢盔的滴答声、战壕壁泥土簌簌滑落的沙沙声、远处偶尔响起的、神经质的冷枪声。

当“狙击手!”之类的警示音响起,总会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咒骂,还有……老鼠,无处不在的老鼠。它们在泥水里、在尸体上、在士兵的背包甚至睡袋里肆无忌惮地穿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和啃噬声。

汉斯曾亲眼看到一只老鼠在啃食一个重伤员因无人照料而溃烂的脚趾,而伤员早已在吗啡和绝望中陷入昏迷。

马克沁机枪的嘶吼和法军速射炮“兵了!”

香槟和啤酒的泡沫在杯中欢快地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香水的甜腻和对最后一战即将到来的盲目乐观。

剧院里上演着新编排的爱国戏剧和轻歌剧,舞台上,英俊的德国军官英勇无畏地击败了愚蠢怯懦的敌人,拯救了美丽的金发少女。

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泪水和笑声交织在一起,电影院放映着经过严格审查的前线纪录片,画面经过精心挑选和剪辑,士兵们在整洁的营房用餐吃着东方美食厂提供的单兵口粮,炮兵威武地开火,伤兵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微笑,配上雄壮激昂的配乐和解说词,将战争美化成一场充满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的盛大冒险,殊不知这些画面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在“敌人”的首都,气氛同样狂热,只是底色中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强烈的复仇渴望。巴黎,这座刚刚从马恩河畔刀锋边缘被拉回来的城市,正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来驱散恐惧。

“马恩河奇迹!”的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霞飞元帅的画像被奉若神明,报纸连篇累牍地歌颂着法兰西勇士的坚韧和牺牲,将德军描绘成野蛮的匈奴人和破坏文明的野兽,迪南的惨案被反复提及,用以激发同仇敌忾。

人们选择性遗忘了己方在边境战役中的溃败和惨重损失,只记得我们守住了巴黎!

商店里,象征法国的蓝白红三色无处不在,爱国债券的销售点前排起了长队,穿着体面的市民们争相购买,仿佛这不仅是一种投资,更是参与胜利的荣耀。年轻的艺术家们在街头为士兵画像募捐,画中的士兵眼神坚毅,背景是破碎的德军军旗和胜利的曙光。

沙龙和高级餐厅里,灯火通明,尽管实行了配给制,但上流社会总能找到办法,香槟依旧流淌,鹅肝酱依然出现在餐桌上。

贵妇们低声交谈,话题围绕着最新的战时慈善舞会,抱怨着丝绸和咖啡的短缺,同时又不经意地炫耀着丈夫或儿子在前线英勇作战的事迹,只是这些事迹大多经过想象力的美化。

一位佩戴着硕大珠宝的伯爵夫人,优雅地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轻轻拭去眼角感动的泪水,为报纸上一位虚构的独守阵地、力战殉国的年轻士兵故事而动容。她绝不会想到,那个士兵可能正像汉斯一样,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被老鼠啃噬着冻伤的脚趾,精神濒临崩溃。

歌剧院上演着鼓舞士气的剧目,舞台上,自由女神带领着法兰西精神击败了象征普鲁士军国主义的恶龙。观众们群情激奋,齐声高唱《马赛曲》,歌声震耳欲聋,仿佛这歌声本身就能摧毁堑壕对面的敌人。

这种集体的宣泄,掩盖了城市角落里伤兵医院传出的压抑呻吟,也掩盖了无数家庭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巨大悲伤。

人们需要相信,牺牲是值得的,胜利就在眼前,就在圣诞节,或者最迟新年。

在后方这种被精心营造的、充斥着胜利与圣诞凯旋双重诱惑的狂热氛围中,新一波的征兵浪潮达到了顶峰。

政府宣传机器开足马力,色彩鲜艳、充满动感的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火车站、学校礼堂。海报上,英俊挺拔、穿着笔挺军装的日耳曼勇士,站在喷薄而出的朝阳前,脚下是象征敌人的破碎旗帜,背景是疾驰的战车和翱翔的飞机,醒目的标语刺激着年轻人的神经。

“祖国需要你!”

“加入光荣的军队!”

“在圣诞节前给敌人致命一击!”

“成为胜利的一部分!”

学校礼堂里,身着笔挺军服的征兵军官正在做激情澎湃的演讲,他身后悬挂着巨大的东线地图,上面用粗大的红色箭头标出坦能堡和马祖里湖的辉煌胜利。

“小伙子们!”军官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看看我们无往不胜的军队!看看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如何碾碎了俄国熊!看看我们的白虎如何让敌人闻风丧胆!西线的敌人已经被我们困死在泥潭里,只差最后一击!现在,正是你们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最佳时机!这不是去送死,这是去参加一场必将载入史册的、光荣的最后一战!想想看,当圣诞钟声敲响时,你们胸前佩戴着铁十字勋章,凯旋归来!整个城市将为你欢呼!姑娘们将向你献上鲜花!历史将铭记你的名字!”

台下,十七八岁的青年们,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中却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他们被报纸、海报、演讲、还有来自前线英雄的传奇所包围。

战争被描绘成一场充满英雄主义、冒险精神和浪漫色彩的伟大征程。死亡?那是遥远而光荣的事情,只属于报纸上那些被颂扬的名字,他们看到的是荣耀、勋章、姑娘的青睐、成为民族英雄的机会,以及在圣诞节前结束战争的诱人承诺。

弗里茨·韦伯,一个汉堡商人的儿子,刚满十八岁,他从未离开过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对前线的认知仅限于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胜利报道和训练营里用木棍练习的刺刀冲锋。

此刻,他正和一群同样热血沸腾的同学挤在征兵处外长长的队伍里,寒风凛冽,但他们毫不在意,兴奋地讨论着:

“嘿,弗里茨,你想去哪个部队?听说装甲兵最威风!开白虎,像骑士一样冲锋!”

“我要去东线!跟着兴登堡元帅,再打一个坦能堡!听说那边的俄国姑娘……”

“别傻了,西线才是关键!攻破巴黎,结束战争!我们说不定真能赶上在巴黎过圣诞呢!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馆……”

“对!最后一战!我们要成为结束战争的英雄!”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光辉最后一战的无限憧憬,仿佛不是去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注定胜利的庆典。

征兵处的工作人员效率极高,盖着鹰徽印章的入伍通知书雪花般发出,很快,弗里茨领到了他那身崭新的、散发着染料气味的野战灰军装和一顶带着尖刺的m1895式尖顶盔。

他笨拙又骄傲地穿戴起来,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感觉自己是那么英武不凡。当家人在火车站送行,母亲含泪拥抱他,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为了皇帝和帝国!早点胜利回来!”妹妹则把一个小巧的、绣着铁十字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

站台上,军乐队奏响雄壮的《守卫莱茵》和《德意志高于一切》,新兵们热血沸腾,齐声高唱,与站台上挥舞手帕、高呼口号的市民们融为一体。

火车汽笛长鸣,载着这群满怀最后一战幻梦的年轻人,驶向未知的、真正的地狱——西线那吞噬一切的泥泞堑壕。

类似的场景在协约国一方同样上演,后方的人们坚信,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前线,必将打破僵局,赢得决定性的胜利。这些年轻人,和弗里茨一样,对战争的真实面目一无所知,他们脑海中只有帝国荣耀、骑士精神和在家过圣诞的承诺。

当圣诞节真正来临时,这些被打破了幻想,体会到战争残酷的孩子,在西线埃纳河防线的无人区,自发的达成了圣诞停火,进行了无声的抗争……

汉斯·穆勒蜷缩在积水的散兵坑里,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试图点燃一支昨天剩下的香烟,他的战壕足愈发严重,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

周围的士兵并未显示出多么的沮丧,今天是平安夜,大家都在期待东方美食厂今天的盲盒会有什么惊喜。

正午时分,堑壕最受欢迎的炊事兵推着小车,沿着堑壕分发着单兵口粮。

汉斯深吸一口气,带着感谢上帝的祷告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掀开饭盒的卡扣。

“滋啦——” 一股浓郁霸道、混合着油脂焦香与复杂酱料气息的肉香瞬间喷薄而出!是烧花鸭!油亮酥脆的鸭皮泛着诱人的焦糖色,浓郁的酱香混合着果木烟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钩子,粗暴地拽动着周围每一个德军士兵的嗅觉神经。

旁边一个战友打开了自己的副食罐头,一股清甜馥郁的果香弥漫开来,竟然是水果拼盘!那明亮的、充满活力的橙子、西瓜、猕猴桃香气,在这死气沉沉的堑壕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令人心醉神迷。

更远处,有人惊喜地低呼:“是蒸熊掌!老天!” 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胶质感和山林野味的醇厚香气霸道地扩散开来。

这股由烧花鸭的脂香、各类水果的清香、蒸熊掌的野韵以及其他饭盒里飘出的土豆牛肉的敦实、扬州炒饭的米香与腊肉丁的咸鲜、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地瓜干的甜糯气息所组成的、复杂而庞大的香气洪流,瞬间冲垮了堑壕里原有的腐朽、硝烟和绝望的味道。

它像一支无形的、所向披靡的军队,轻松越过了布满铁丝网和尸体的无人区,浩浩荡荡地扑向埃纳河南岸的法军和英军阵地。

河对岸,英法联军堑壕,下士皮埃尔·勒克莱尔,一个来自马赛的渔夫儿子,正就着冰冷的雨水,艰难地啃着手中那块比砖头还硬、能崩掉牙的饼干,一种主要由粗面粉、木屑和少量盐制成的可怕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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